第六百章 擠兌
「老爺,有個您的朋友求見您!」
管家的話打斷了陳光甫的思路。
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陳光甫抬頭一看,不覺一愣,驚訝道:「哎呀,是你?」
來人叫孔祥熙。
當年,陳光甫在聖路易世博會看攤時,孔祥熙正在俄亥俄州的歐柏林學院就讀,曾利用暑假時間前去參觀,因而與陳光甫相識。同是身處異鄉,兩位年輕人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自那一別,將近十年了。
「庸之兄,我的庸之兄啊!」陳光甫喜動顏色,一把握住了孔祥熙的手:「一別十年,十年那,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庸之兄弟,你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了?」
孔祥熙一笑道:「聽說光甫在上海混得風生水起,因此特來討口飯吃。」
陳光甫「哈哈」大笑:「庸之兄啊,你又在和我開玩笑了。別人會沒有飯吃,你孔家會沒有飯吃?來,來,坐。」
讓人上了好茶,又讓下人全都出現:「庸之兄現在在做些什麼?」
「我能做些什麼?無非是在政fu里謀了個差使,現在也算是披上了張當官的皮了。」孔祥熙笑着說道。
見孔祥熙言顧左右,陳光甫也不多問。
在那聊了一會,孔祥熙從包里拿出了一疊錢,朝陳光甫面前一放。
「庸之兄,這是什麼意思?」陳光甫疑惑地問道。
「存錢那?」孔祥熙顯得非常奇怪:「你光甫老弟開着銀行,我這裏一萬元,還得麻煩你幫我在你那開個戶頭,存在你那。」
陳光甫面上露出了複雜神色,但隨即話裏有話地說道:「如果庸之兄不怕我的銀行倒閉的話,我明天一早親自去辦。」
孔祥熙也是微微一笑:「那就勞煩光甫了,不過這戶頭上的名字可不能開我的,這也是別人拜託我存到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
「哦?」陳光甫大是覺得奇怪:「那開誰的名字?」
孔祥熙喝了口茶,不經意地說道:「王恆岳。」
「哦......」陳光甫順口「哦」了一聲,忽然面色一變:「是哪個王恆岳?」
孔祥熙淡淡一笑:「我們中華民國除了一個大總統,還有哪個王恆岳?」
陳光甫一個哆嗦。
王恆岳?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王恆岳要在自己的銀行里存錢?
「怎麼,不歡迎嗎?」陳光甫放下杯子:「大總統眼下就在上海,也不知從哪聽說了你光甫老弟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因此特別讓我在這裏存上一萬元錢,當成是大總統對民族金融的一些支持吧......」
「等等,等等......」陳光甫在那想了一下:「庸之兄,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現在在政fu里究竟做些什麼?」
孔祥熙又是一笑:「民國政fu的財政總長......」
陳光甫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昔日的好友如今搖身一變,竟然成了財政總長......那麼他今天來的目的可就要好好思量了。
「還沒有正式任命,大約還得過一個月才會對外宣佈。」孔祥熙自己倒顯得漫不經心:「政fu頒佈了一系列的經濟計劃,其中就有關於銀行業的。秦廣成最近出任了農商總長,兼任全國經濟發展聯合會總裁,隨即又頒佈了許多關於銀行業整頓、保護的問題,因此可以看出國家對於銀行業是非常重視的,也決意要把金融搞好......」
在那略略停頓下,孔祥熙又繼續說道:
「上海乃是全國矚目的地方,這裏銀行林立,中國人的,外國人的,彼此之間競爭得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說上海是全國金融的一根標杆!」
陳光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孔祥熙接着說道:「但是在外國銀行的壓制之下,像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這類的私人銀行發展空間很小,甚至說生存非常艱難,稍稍出現閃失,那麼根本沒有挽救的餘地。比如這次我就聽說光甫老弟遇到了一些麻煩那......」
陳光甫沉默了下,沒有否認。
的確,自己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是遇到了一些麻煩。
怎麼也想不到,上海銀行會遭遇擠提風潮......這可是銀行家們最害怕的事。當年紅極一時的胡雪岩,就是栽在了錢莊擠提風波上,斷送了一世英名,最後連命都賠進去了......
1920年8月底,長江中下游大雨滂沱,長江、漢水暴漲,江、漢合流處江堤潰決,漢水浸入漢口市區。
消息傳來,陳光甫的心一下揪緊了。上海銀行作為押款而存放在漢口倉庫的幾十萬擔食鹽,時刻面臨雨淋水浸。水情緊急,函電不斷送來,令陳光甫觸目驚心。
8月28日,武漢江水達到五十五點六英尺,漢口各輪船公司碼頭貨棧下層全部被水淹沒。鹽,那幾十萬擔食鹽,付之汪洋了!僅此一淹,上海銀行損失將近兩百萬。
一波末平,一波又起......
值此多事之秋,一些覬覦上海銀行的有心人,開始下手了。
「漢口損失數百萬元,債券損失二千餘萬元,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馬上要破產了。」
這樣的謠言不脛而走,客戶們大為恐慌,唯恐自己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資金受到損失,爭相湧向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提取存款。
10月28日大清早,上海銀行門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平日所備的準備金被大量提走。
一開始,陳光甫沒太在意,對擠提風沉着應戰,指望謠言不攻自破。不料,三天過去,擠提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提走的存款已達總庫存的一半。
平素穩健老練的陳光甫,此時心中也沒了底。波濤洶湧的人群,爭先恐後的眼神,讓他背上突然有種冷冰冰的感覺,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他似乎看到胡雪岩那悲涼而絕望的表情......
迫不得已,陳光甫只好四處求助。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時任中國銀行總經理的張嘉璈。
接到電話後,張嘉璈立即命令中國銀行各分行盡全力支持上海銀行各分支機構,並允許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貸借八十萬元,用以應付提存。
為救兄弟,張嘉璈真是豁出去了。他下令特別開倉,用現銀聲援。他命人從仁記路的上海中國銀行,把一箱箱的現金運往寧波路的上海銀行,擺在那些忙於提存者的眼前。一箱箱現金川流不息地運來,暫時驅走了提存者心頭的疑慮。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則把大量現金故意堆放在營業櫃枱上和樓道內的顯眼之處,堆積得像小小的銀山。
但背後的黑手豈肯罷休,新的謠言再次風傳。
「張嘉璈假公濟私,很快就要被查辦;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已經不再支持商儲了,商儲這回非垮不可;陳光甫的老婆孩子早已出國,他自己說不定哪天也跑了。」
剛剛安靜一天,擠提風潮再起......
這一回,上海銀行門外的馬路上人山人海,客戶個個爭先恐後,撞門攀窗,呼天搶地,簡直是不顧生死,而手裏拿着的,不過是幾十元、兩三百元的存單而已。
還沒提到款的存戶如喪考妣,甚至威脅今天再提不到錢,就在商儲門前上吊。
一元起存的負面效應,在這危急關頭,不幸顯現。
陳光甫求爺爺告奶奶,好容易弄來的錢,一下就被提得精光,而且無論他借來多少錢,不用多少時候,就會被提得一分不剩,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破產危在旦夕!
陳光甫本來就在為這件事絕望。如果明天再不能繼續籌備到足夠的資金,那麼自己真的只能找一根繩子去上吊了。
難道洋人說的話真的要准了?中國人自己辦銀行真的弄不好嗎?
這時此事被孔祥熙說了出來,陳光甫一下燃起了希望:「庸之兄,你是財政總長,眼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危局你也知道,你看......」
「我是幫不了你的,政fu也幫不了你......」
孔祥熙的一句話,讓陳光甫的心沉到了海底,他苦笑了一下,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一萬元錢:「你明知道我的銀行關門在即,卻還要把錢送進來?」
「我說了,這不是我的錢,是大總統的錢,這點千萬不能弄錯。」微微笑了一下,孔祥熙不緊不慢地道:「而且,政fu雖然幫不到你,但有一個人是可以幫到你的。」
「誰?」陳光甫一下又點燃了希望。
「大總統,王恆岳!」
孔祥熙的回答讓陳光甫一下怔在了那裏:「這......大總統和政fu之間又有什麼區別?」
「大總統是大總統,政fu是政fu。」孔祥熙微笑着站了起來,朝陳光甫看了一眼:「大總統讓我轉告你一聲,明天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還是照常營業,在你最絕望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來幫你度過難過的。」
說着,拱了拱手:「光甫老弟,咱們明天再見!」
陳光甫怔在了那裏,完全就不明白孔祥熙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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