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要遵守承諾,找到讓文明永恆存續的辦法,不然只會辜負摯友的犧牲。
對了,還有一件事。
在高維眼裏,時間並非時間,空間並非空間,死亡也許並非絕對也許祂能找到辦法,讓摯友復生。
祂順着因果攀爬,付出久遠的時間與代價,想辦法拿到了「因」——「亞撒·阿克托」的因。並把這份「因」埋藏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然後,祂駛入宇宙深處,尋找能夠纂改死亡因果的辦法。
這只是一個天馬行空的想像,不知道是否有實踐性,但沒有別的辦法。
除此之外,祂還有許多想要復生的人。
特雷蒂亞、霖光、北利瑟爾還有其他可能性中的蘇明安、呂樹、玥玥祂一點點找到他們殘缺不堪的「因」,一點點把它們埋進這個「新世界」里。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失敗的諾爾」收束至祂,祂想救回的人也越來越多祂撿回來的不再只是「某個人的基底」,甚至包括「文明的殘骸」。諸多文明的殘骸被祂埋進了小世界,祂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復生它們。
但祂從來沒有成功過。
後來,祂意識到了為什麼——這個小世界太粗糙了。只有擁有了世界之源,它才會擁有發展的潛力。
——那要怎麼才能獲得世界之源呢?
祂知道該怎麼做。
金髮青年立於星空,祂的身形已然虛無縹緲,祂的力量已然完全溶於高維,眼神也變得淡漠而冷酷。終其漫長歲月千年萬年,祂也沒能找到文明永恆的辦法——祂逐漸察覺,承諾已然永不可能完成。
祂曾經回頭看了一眼廢墟世界,可廢墟世界已經物是人非,陌生得讓祂感到恐懼,那裏已經不再是祂眷戀的熟悉故鄉。
如今維持祂的,好像只剩下了復生的執念。
所有失敗的諾爾,他們的絕望、痛苦、破碎全部蓄積在祂的身上,日復一日地擠壓着祂。
背負着罪孽的冒險,不再是有趣自由的冒險。在完成執念之前,祂一直困厄於長久的幽寂,漂浮在茫茫宇宙,像一個被束縛的囚徒。
祂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世界裏,對着世界邊際——那裏埋藏着無數的「因」,不斷重複着:
「諸君不必畏懼,吾終將抵達彼岸。」
然後,那邊就會傳來類似花葉搖擺、樹葉沙沙的聲音。祂知道,那也許是尚未復生的魂靈在回應祂,那是他們生命的稚嫩形態。
只要世界之源到手,也許就能見到他們了。
祂這樣堅信着。
腦中構想着自己理想的新世界——高尚的舊友,純白的孩子、自由的飛鳥。那樣的世界一定不再有痛苦與悲傷。
但祂仍然兩手空空,別無他物。回頭遠望,唯有虛無。
不被接納,不被歡迎。沒有故鄉,沒有目的地。
宇宙太大了,找不到新的文明。於是只能駕駛着自己的方舟,載着滿船的遺骸,在無邊的黑暗中遊蕩、遊蕩、遊蕩唯有落寞、憾恨、虛無與孤寂。
終於,在舊日之世看到蘇明安的第一眼——迭影枯寂已久的心中,熱切地冒出了「不可以放走他」的想法,幾乎等同於本能。
【「走吧,隨我去更遠的地方。那裏,也許有你真正想要的東西,無論是力量、智慧,還是秘密也許,那是你與我的共同故鄉。」】
【「我想你成為」迭影的聲音稍稍顫抖了一些,仿佛祂的內心中也在發生某種反應:】
【「我的靈魂摯友。」】
人性已然完全褪去,介於神性與獸性之間的高維思維方式,支配着祂的生命本質,祂迫切地追求着世界之源與故友。前者是為了承諾,後者是出於本能。
——如果有蘇明安的時間權柄的話
——再加上舊日之世的文明之源,那麼祂的新世界有很大概率成功。
祂反反覆覆邀請着蘇明安,因為祂在想——
——對啊,你也是我的摯友,儘管你的時間線是唯一真實的,你身邊的諾爾還沒有陷入失敗、收束到我的身上。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我們絕對可以搭建出完美的復生之橋,尋到文明永生之法
因為你是我最為唯一真實的摯友。
你一定是最為完美強大的那種可能。
我已經看過了許多種「諾爾失敗」的可能,是他們構成了我,因此我也看過許多「蘇明安失敗」的可能,大多數可能性中,「蘇明安」的結局都相當慘烈。如果讓你繼續走下去的話,大概率也是那種悲慘的結局。
所以,我也想
把你從這種「註定消亡」的命途中,拉出來。
我們一起去找尋自由的「新世界」吧。
蘇明安。
你終於不會再在我眼前死去了。
【「我們走吧,去最遙遠的地方旅行。」迭影看着神明蘇明安,祂的聲音興奮,仿佛一個故事走到了結尾,終於如祂所願。】
【「去哪裏都好,我們可以去很遠的地方看花草,去做自由的旅人。你有時間,我有因果,我們完全可以看遍世間的一切去任何一個地方冒險。」】
【「你終於自由了,蘇明安。」】
然而,唯一真實的諾爾·阿金妮擋在祂的面前。
舊神宮內,金髮少年坐在純白的神座下,天使翅膀雕塑立於身後,藍玫瑰手杖穿胸而過,鮮血流淌。
少年似是仰視——卻是俯瞰着「失敗集合而成」的祂。
「看來高維真的很可怕。」諾爾喘着氣,臉上猶帶笑意:「如果是我,絕對不會是你這種樣子。」
祂垂以平淡的目光:「我就是你。」
諾爾笑了:「我們不一樣。」
「一樣。」
「不一樣。」
直到舊神宮爆炸,少年垂下頭顱。最後他說,迭影已然變質,是最邪惡的「諾爾·阿金妮」。
——那你就是最善良的「諾爾·阿金妮」嗎?迭影嗤之以鼻。
最邪惡和最善良有什麼高低貴賤?「善長歌」與「惡長歌」相互斬殺誓死為敵,祂與諾爾的情況難道一樣嗎?
祂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
對着那些很可能永遠不會盛開的花那些很可能永遠也見不到的骸骨呆呆地坐着。
翠鳥貼着祂的臉龐。
祂依然千年不變地回以溫柔的觸摸直到它也死去。
這個小世界的生機已經衰敗,沒有世界之源,連鳥也活不了。
捧着翠鳥的屍體,祂在永恆的黑夜裏反反覆覆地想着。
如果很多年前,在蘇明安幾歲大的時候,祂由於旅途而路過,在大街上看到蘇明安的時候,祂走了過去,會是怎麼樣?
會有這種「可能性」嗎?
大概不會吧,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就像現在,蘇明安永遠會拒絕祂,永遠不願意與祂共築新世界。
「諸君不必畏懼」
對着瀕臨崩塌的文明遺骨,祂摩挲着翠鳥的屍體,輕聲重複着:
「吾終將抵達彼岸」
「吾終將抵達彼岸」
祂在宇宙中流浪,駕駛遺骨之方舟,向過去求救,向未來泅渡,
所有人都認為祂是在無意義地戲謔嬉笑。
當蘇明安與迭影漫步在世界邊際,【文明遺骸】的輪廓在夜色下影影綽綽,它們大部分已經墜落於虛空中,於無聲之間消弭。
大概迭影也已經忘卻——千年萬年的遊蕩中,祂到底試圖留下多少人,又試圖留下哪個文明的影子。不過都是鏡花水月、是宇宙中遊蕩者的幻夢、是一場難以實現的執念。
本源、智慧、生命、力量,究竟擁有何等意義?祂並未找尋到自己確切的影子,也沒能夠確認自己的獨立性。如今小世界瀕臨崩塌,祂存在的意義也不在了。
「困在過去的幻影中——而那個幻影甚至不是你,只是你的一部分。你不斷接納新的『自己』、融合新的『自己』,你恐怕也無法確定自己應該是什麼吧。」蘇明安駐步,望着漫漫星海。
迭影側頭,深藍的眼眸注視着。
祂忽而抿唇淺笑:
「我喜歡你給神靈說的那個故事。」
「文明瀕臨滅亡,一個英雄把人類送上了方舟,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復生的可能。」
「方舟如果想找到下一個可供生存的星球,需要很久很久,以千百年計算。於是,方舟上的人們睡在冬眠艙里,反覆地回想着過去的文明,眷戀着。」
「他們在夢中回到了那個尚未被毀滅的文明,他們在春天裏大笑,在湖泊邊釣魚,用稻草紮成帽子,用鮮花編成花環,留下一整座城市的春天。」
「我喜歡這個故事。」祂將手放於胸前:
「它讓我感到希望。」
「所以,我早就想好要怎麼做。」
然後,蘇明安看到了——
小世界的崩塌之勢,漸漸停止了。
迭影身上,散發出白色的光芒,身形有虛化之勢。
——就像是祂在以「自己」為代價,維持小世界不再崩塌。
「既然小世界活不下去了,我來撐着它。」祂說:「既然方舟沒燃料了,我來當燃料。高維的生命足以燒個千年百年。」
「掠奪又怎樣?入侵又怎樣?我找尋文明永生之法,也根本不是因為我有多高尚,只是我想要打造一個理想的新世界,見到我想見的人而已。」
「你們視我為敵人,憎惡我、討厭我、憤恨我——那就恨吧。」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不是偉大的救世主,不需要別人理解原諒。」
「我只愛我想愛的,我只留住我想要的。那些垃圾人,憑什麼進我的淨土?就該隨着世界毀滅掉。有些醜惡的世界,我也只會覺得『好耶,都死光吧』。」
「告訴你這些,也只是因為屬於諾亞的最後意識,想和你說——『那天,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陽花,春天很好看謝謝你』這樣的話。」
「而我不是他。」
「我想對你說——」
崩塌的星屑之間,迭影的髮絲牽連如星弦。
祂的身軀自燃光火,一絲一絲抽絲剝繭,化作生命之源流,填補這個瀕臨崩塌的小世界。
「嘩啦啦——」
而祂的眼中,似是滿含笑意,又似空無一物。
那是——
「——盡情阻止吾吧。吾還是會找尋新的目標,持續不斷地入侵下去。」
——祂承繼已久、漂流已久、直至千年萬年的——
「仇恨也好,執念也好,扭曲的願望也好——吾欣慰且認同着吾的一切理念與行動,永不悔改。」
——祂永不消亡、永不墜落、與祂共生千萬載的——
「恨吾也好,憎吾也好,痛斥吾這個侵略者也好,貶斥吾為惡魔也好——」
——永恆孤獨。
「——吾終將抵達彼岸。」
「汝等永不可能阻止。」
【願我早日尋找到理想中的「新世界」。願同行者並非孤島。願那些孩子得償所願。】
「你不是他。」蘇明安無法將面前之人和諾爾聯繫上。
「對!對!我不是他!到底是經歷了多麼扭曲的可能性——他才會變成我這個樣子!?」迭影大笑出聲,笑聲前所未有地暢快:
「所以,諾爾·阿金妮不可能是迭影,迭影也不可能是諾爾·阿金妮!你就這麼相信着吧!我要再度踏上旅程了,直至我燃燒殆盡為止!」
「千百年,倘使我足夠幸運,在旅途中找到了新的世界之源,那麼我就擁有了永恆的新世界!找不到新的世界之源,那我就化為虛無消失!」
「冒險家就當縱行世間,生死不論,要麼永無止境地奔尋,要麼歌聲戛然而止!」
「就算死亡,也只當我是跳出了時間,成為了世間的一部分。從此,萬物皆可是我。」
「再見了,蘇明安不,永別了!我已經認識到了,我留不住你,所以,我要奔向我的【新世界】了。」
——那【新世界】,蘇明安竟聽出了三層意義。
名為「新世界」的小小世界。
字面意義上的嶄新世界,也就是迭影要找的下一個入侵目標。
以及祂心中嶄新的理想世界。
祂揮起手,祂身上流淌的生命之光瘋狂地流入地底,星屑如旗幟一樣揮舞,浩渺深遠的文明之基像是逐漸長出的芽苗,滋潤成長。
——祂在用自己的生命,持續灌溉這個瀕臨衰亡的世界,令它維持下去。然後,祂便能繼續拖着這艘滿是骸骨的方舟,找尋下一個入侵目標,試圖找到世界之源。
直至生命耗盡為止。
直至祂墜入永恆的虛無。
星光倒映在祂的身後,仿佛奏鳴久遠而生生不息的虛無之歌。不可名狀的流質體由祂操控,充盈着乾枯的地表,直至鮮花盛開、翠鳥重生、那座高大壯觀的摩天輪重新染上春天的繽紛色澤——
「啾——」
復生的翠鳥鳴叫一聲,立於祂的肩頭,仿佛文明的初生之歌。
蘇明安被推遠。
他墜入了迭影為祂撕開的空間之縫,回到舊日之世的文明。這場最後的談話已經結束,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多餘的言語,迭影送走了他。
冒險家會繼續步入永無止境的文明之淵,承續這場永恆的文明入侵鏈——
直至,祂理想實現的那一刻。
亦或是,祂燃盡於理想之前。
為什麼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春天而死?
如果是祂,才不會。
祂會親手打造出那個真實的春天。
所以,春天啊,暖陽啊,快些來吧。
蘇明安最後看見的——便是迭影瘋狂燃燒自我,灌溉那個美麗的小世界,直至鳥語花香、千萬魂靈凌空飄起,祂的身形也近乎於虛無——
金色的髮絲飄舞在空中,如同逸散而飛的金色飛鳥。
那對深藍色的眼眸充斥着渴望與瘋狂,猶如生生不息的藍色火焰——
「唰!」
空間縫隙在他眼前閉合,他不知道那位高維者的故事結局。
也許祂會耗盡生命而死,最終也沒能找到新的世界之源,小世界在虛無中崩塌消失,千年萬年的憾恨、孤寂、悲戚、希望全部消弭於茫茫宇宙之間,再沒有人提起。就像虛無本身一樣虛無。諾爾·阿金妮的名姓終究只屬於一人,圍繞而生的存在皆化為宇宙塵埃。
但也許千萬年後,人們在這個粗糙而劣質的小世界中醒來。
他們開始了暌違已久的呼吸,意識到了自己終於復生醒來——
而那遙遠的天際,漂浮着一個金髮的身影。
祂等待着什麼,找尋着什麼,又似只是滿意地俯瞰着這個純白之世。生命之火在祂的身上燃燒,流淌至地下,托舉着這個沒有廝殺與痛苦的世界。這是真正的、沒有病痛也沒有悲傷的【理想國】。
無人得知,他們的腳下,踩着哪具文明的枯骨、亦或哪個尚未凝型的影子。這些都已經發生在他們醒來之前。
然後,祂睜着睽藍的眼睛,笑着重複,
——那永恆而漫長、支撐祂行善為惡、顧念心中理想、以至於不惜一切代價的——【冒險家】的頌言。
「諸君不必畏懼,吾終將抵達彼岸。」
「——諸君不必畏懼,吾終將抵達彼岸!」
如是,人們高呼起來。
「——諾爾·阿金妮!新世紀的冒險家,最自由的飛鳥!!!」
如是,
【冒險家】大笑出聲,像是證明了什麼,又像是失去了什麼。然後祂拉住一個人,那個人黑髮黑眸,亦或黑髮灰眸,無論如何,他們並非唯一真實,總有一天終將寂滅,包括迭影本身。
——但在抵達「收束」的寂滅之前,且先向前開啟旅途吧。
——在陷落於「虛無」的終末之前,且讓祂先揚起翠鳥的羽翼吧。
啊。
且先讓祂沉醉於醜惡而瑰麗的、罄竹難書的、罪惡且充斥理想的、短暫且生生不息的、停滯於註定要毀滅之前的——
——【祂與「他」的理想鄉】。
所以,春天啊,暖陽啊,
請快些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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