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是一個人返回清涼山,姜泥去了武當山,說是掛念那裏的菜園子,趁着還有些春雨,如果再不種下點什麼東西就來不及了。大概是以為徐鳳年會折去涼州關外的拒北城,徐渭熊專門讓拂水房給他捎了一封「家書」,意思很簡單明了,不管關外軍務如何緊急,你徐鳳年必須先回一趟清涼山,這件事沒得商量。徐鳳年對此哭笑不得,當然明白二姐的良苦用心,是怕他因為興師動眾接回小泥人的緣故,心裏有鬼就不敢去見梧桐院的陸丞燕,這位北涼道官方認可的正妃。其實徐鳳年並沒有「躲債」的念頭,有些話不說就是個心結,說開了心頭就有個傷疤,兩者未必有好壞之分,但是徐鳳年在當初離開北涼的時候,就已經想好如何面對陸丞燕,不是說什麼你陸丞燕以後還會是北涼的正妃,而是三個字。當徐鳳年和她一起走出梧桐院,走到聽潮湖的湖心亭,當她聽到那三個字後,笑意恬淡,輕輕往湖裏拋了一把餌料。然後那個不怕王仙芝不怕離陽君王不怕北莽大軍的年輕藩王,天不怕地不怕連仙人也敢殺的徐鳳年,略顯侷促地坐在她身邊。陸丞燕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兩隻年幼虎夔沒有眼力勁地拼命往他身上蹭,徐鳳年狠狠瞪了一眼,兩個可憐的「小傢伙」頓時嚇得跑出亭子,又捨不得離去,只好趴在台階下懶洋洋曬太陽,等着主人回心轉意。
所幸有王府管事宋漁幫這位北涼王解圍,說是副經略使宋洞明有要事相商。徐鳳年如釋重負,告辭離去,陸丞燕起身相送,柔聲說了句王爺你回頭再寫一幅春聯吧,找人送到武當山去,以後別說什麼對不起,真的不用。徐鳳年欲言又止,隨即一笑,大概這就是一家人的味道。他執意要送她先回梧桐院,一路上隨口問了些老丈人陸東疆的事情,陸丞燕好像也看開了,對於這位跟她已經父女關係決裂的新任涼州刺史,言語中既無刻意的疏離,也沒有多餘的親近,徐鳳年對此也不知如何開解,主要是怕自己畫蛇添足,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在於道理和情分的尺度太難拿捏,照理說,徐家對陸家可謂處處照拂,但顯然陸家仍是覺得親家做得不夠,從來不覺得家族在北涼的水土不服是自身原因,而是視為清涼山的扶持力度不夠,以及陸丞燕的不吹枕邊風。
徐鳳年在把陸丞燕送回梧桐院後,看着那個纖細柔弱的背影,他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之後跟隨宋漁前往宋洞明位於半腰的那片綿延成勢的密集官衙,後者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出乎意料地親自站在門口相迎,徐鳳年和這位北涼道副經略使在衙廳落座後,宋洞明不等胥吏端茶送水,就開門見山說出了緣由,原來是陸東疆升任涼州刺史後,一下子就提拔了十數位陸氏子弟進入刺史府,而且有幾項涉及到四品官身的任命,本該必須經由經略使府這邊批紅勘定才能生效,但是看陸刺史的架勢分明是想要先斬後奏了,說實話,先前宋洞明對於原涼州刺史田培芳的辭任和陸東疆的填補空缺,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如果是尋常官員,也就該大致摸清楚宋副經略使的底線所在了。徐鳳年沉吟不語,歸根結底,癥結不在剛剛換了個父母官的涼州官場,甚至不在陸丞燕和陸東疆身上,而是就在他徐鳳年身上,這兩年他對赴涼以後陸家的觀感算不上有多好,但是很多事情上他不明確表態,北涼上下抓不准他這位藩王的心思,就只能處處忍讓退讓,尤其是拒北城一事上吸納了陸氏子弟擔任實權官職,北涼官場自然而然就對陸家不敢小覷,尤其是這次陸東疆破格升官,無疑助長了陸家的氣焰。宋洞明臉色平靜,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積鬱,原本他對陸東疆還心存結交,不曾想這位享譽中原的青州名士竟然如此得寸進尺,以至於有可能打亂涼州格局,宋洞明何嘗不知白煜對陸東疆擔任涼州刺史一事是持有異議的,所以陸東疆此舉,無異於打了他宋洞明一個沒有聲響的耳光,想必白煜這個時候正在那裏隔岸觀火。徐鳳年嘆了口氣,跟宋洞明沒有多說什麼,只說那三項任命在經略使府邸這邊暫且擱置,他會親自去一趟涼州刺史府。然後徐鳳年換了一個話題,笑着說經略使李功德也遞交了辭呈,只保留拒北城監造一職,然後李功德向自己推薦了你宋洞明作為北涼道歷史上的第二任經略使。宋洞明沒有答應,只說北涼目前仍需要李功德這位老成持重且聲望足夠的本土官員擔任經略使,否則如今涼陵幽流四州的刺史都換成了外鄉人士,如果他宋洞明一旦升任經略使,可謂雪上加霜,難免會讓北涼本地士子心生怨望。徐鳳年也沒有強求,只說讓宋洞明再考慮考慮。
徐鳳年離開衙廳後,輕車簡從去往那座涼州刺史府邸。坐在車廂內,徐鳳年手指下意識撫摸腰間懸掛的那枚龍銜尾玉佩,宋洞明為何放棄唾手可得的經略使位置,並不奇怪,比宋洞明晚到北涼的白煜,如今在清涼山位卑而權重,這位白蓮先生在官面上的身份並不顯赫,但是他身邊已經聚攏有一撥志同道合的年輕俊彥,白煜只差一個名分而已,一旦宋洞明騰出副經略使的座椅,白煜毋庸置疑就要坐下,顯然在宋洞明眼中,副經略使的位置就像一座險要關隘,絕對不能讓給虎視眈眈的白煜,否則名正言順的後者就會在北涼官場真正崛起,宋洞明決意要在副經略使的座椅上再坐兩三年,到時候只要涼莽大戰落幕,北涼文武官員論功行賞,一個官身不夠分量的白煜,一步慢步步慢,將來就很難成為他的心腹大患了。徐鳳年會心一笑,宋洞明的這份陰私心思,他沒有揭破的打算,其實這是好事,這意味着宋洞明已經有了在北涼紮根的跡象,至於會不會虧待白煜,徐鳳年顧不上,話說回來,如果宋洞明真能挑起白煜的爭勝心,才是北涼天大的好事。
當徐鳳年的身影出現在刺史官邸大門外,胥吏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趕忙打開中門迎接大駕光臨的北涼王,徐鳳年快步走入,沒多久就看到二三十號刺史府大小官吏擁簇着那位身穿紫袍的陸東疆,徐鳳年一笑置之,離陽刺史按律是正三品官員,官補子也就應該是繡孔雀,而北涼道的涼州刺史歷來比幽州陵州高出半品,即是從二品大員,這在離陽朝廷吏部那邊很早就是報備存檔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但是北涼歷任涼州刺史都沒有誰膽敢正大光明穿上繡二品錦雞的官服,一二紫三四緋之後皆青綠,這是離陽官場的規矩,所以紫袍官服和大紅官袍之間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太安城,以尚書省為例,六部尚書是正二品,當之無愧的紫袍公卿,但是六部當中絕大多數左右侍郎都是三品,依舊不得身穿紫服,永徽年間,之前唯有吏兵兩部的左侍郎高配為從二品,在祥符以後,不但這兩部的右侍郎也提升為從二品,就連禮部左侍郎也在今年擢升為從二品,而且成為離陽定例。陸東疆可以算是北涼道第一位穿上紫袍官服的刺史大人,這在離陽版圖內也是屈指可數的高品刺史,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應該只有北涼道涼州、靖安道青州和南疆唐州以及京畿南部邊緣越州的一把手是從二品,所以說陸東疆是僅在一正一副經略使之下的北涼道文官第三號人物,是說得過去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會晤,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無論是涼州刺史官邸的老面孔,還是那十來張姓陸的新面孔,看到始終笑容溫和的年輕藩王后,都鬆了口氣。如果說太安城是趙家天子腳下,那麼涼州則是當之無愧的徐家門口,涼州刺史曾經空懸多年,涼州別駕其實就等於是刺史,而涼州將軍向來是由北涼都護兼任,田培芳由幽州刺史升任涼州刺史後也沒有任何改動,推崇無為而治,陸東疆一改先前,一口氣推出十數位陸氏子弟,加上沉寂多年的石符出任涼州將軍,亦是動靜不小,涼州軍政兩位一把手的翻雲覆雨,如何能夠讓耳目靈光的涼州官員繼續老神在在?好在王爺今日一席談話後,對新人舊人兩撥刺史府邸官員都流露出肯定的意思,點名道姓嘉獎了七八人,對新人寄予厚望,對舊人持有欣賞態度,對於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棍子只有棗子,也沒有厚此薄彼,這讓刺史府老人尤為感激涕零,他們是真的擔心陸東疆當家做主後,塞進十來號陸家人還不夠,非要把他們都攆去坐冷板凳才罷休,一旦連王爺都對此默認的話,那就真是連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的仕途了。
不知為何,今天親眼見到了這位王爺,對陸家有怒氣,導致對清涼山也頗有腹誹的刺史府老一輩官員,肚子裏那點憤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
大概是那個年輕王爺坐在椅子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太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了。
徐鳳年最後跟老丈人陸東疆有一場私下的閒聊,外人不知道年輕藩王到底說了什麼,但是只看到滿面春風的刺史大人愈發紅光滿面了。之後陸東疆也主動收回了幾項違例的任命,對那幾位族人也好言安慰一番,許諾不用三年就會各自有一場大富貴,不但如此,陸東疆還破天荒地第一次嚴肅叮囑眾人,讓他們在這段時日內必須多加收斂,切不可辱沒陸氏門風。陸東疆除了給家族吃了一顆定心丸,還有三名陸氏成員在一夜之間被從族譜上除名,那一刻起,陸東疆才有了幾分陸氏家主的氣象。
當白煜醉醺醺地從一座僻靜府邸走出,突然看到一輛馬車掀起帘子,他愣了愣,大步走去,上車坐入車廂,面對那個年輕人,白蓮先生泰然自若。
來北涼道副節度使府邸接人的徐鳳年打趣道:「白蓮先生,就不怕惹眾怒?」
白煜因為視力問題,習慣性使勁眯眼看人,笑道:「熱灶燒不得,王爺還不許我燒燒冷灶?」
徐鳳年啞然失笑,轉移話題道:「李功德說要辭去經略使一職,還有幽州刺史胡魁也想進入邊軍,白蓮先生有沒有想法?如果有,不妨直說。」
白煜毫無忌憚,直截了當道:「王爺先說說看你的想法,當然還有宋副經略使的想法。」
徐鳳年也直言不諱道:「我的本意是讓宋大人順勢升任經略使,由你補上副經略使,但是宋大人建言當下北涼時局已經有太多的『外鄉刺史』,不應當再多出一個外鄉經略使。」
白煜懶洋洋靠着車廂牆壁,嗤笑道:「哦?那簡單,李經略使辭官後,宋大人做他的正經略使,讓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擔任副經略使,再讓陵州別駕宋岩這個北涼自己人擔任幽州刺史。至於涼州刺史嘛……」
說到這裏,白煜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捨我其誰。
徐鳳年默不作聲,白煜笑道:「北涼道這麼安排,是讓宋大人為難,可如果我索要的官帽子小一點,跑去幽州當刺史,不再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當官,可就是讓王爺為難了。」
白煜收斂笑意,「其實最適合做涼州刺史的人選,不是我白煜,而是原陵州刺史徐北枳。王爺且放心,不管如何,副經略使也好,刺史也罷,我都不去做。」
徐鳳年納悶道:「那先生如何自處?」
白煜掀起車帘子一角懸在掛鈎上,清風撲面,為車廂帶來幾分涼爽,白煜嘆息道:「關鍵不在我如何想,而看王爺魄力有多大。」
徐鳳年愈發疑惑,「先生此話怎講?」
白煜沉聲道:「北涼地狹,是老黃曆,如今坐擁第四州流州在內的廣袤西域,再增添一個涼州關外以拒北城作為支點的第五州,那就足夠成就一番大事了。」
徐鳳年心頭一顫,平靜道:「北涼一道佔據五州之地,朝廷那邊不會答應的。」
白煜笑眯眯道:「事已至此,需要朝廷點頭答應嗎?我無意間看到一些匆忙更改的邊軍部署,原本註定在第二場涼莽戰事中作壁上觀的幽州,竟然重新凸顯其重要性,為何?敢問兩淮蔡楠韓林、北莽王遂,兩遼顧劍棠,這次王爺領軍出境跟這三撥人,見過了幾人?談妥了幾人?又不知王爺在北莽南北兩朝那邊談妥了幾人?」
一連串的問題,讓徐鳳年臉色微動。
白煜也沒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語道:「某人當了皇帝,我白煜在哪裏當官不是當官,都挺好的。」
徐鳳年答非所問,「咱們北涼的讀書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氣壯。我很高興。」
白煜微微睜大眼睛,看着那張依舊模糊不清的臉龐,微笑道:「如果王爺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興。」
徐鳳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興。」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興而已。」
徐鳳年愕然。
白煜說道:「也許王爺會奇怪為何我白煜要改變初衷,其實很簡單,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當皇帝,也許在位不過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許足可以使天下承平兩百年,風調雨順兩百年,很可觀了。」
徐鳳年看着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衣讀書人。
就像當年徐驍看見趙長陵。
先後兩人,皆要扶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