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縣寺。
卓草望着正在忙碌的喜,作揖行禮。
「草,見過喜君。」
「卓生?」
喜放下手中毛筆,面露詫異。
好端端的,卓草跑他這來做什麼?
他擔任縣令兩年有餘,卓草還是頭次來此。
其實按規矩來說,卓草根本無需作揖行禮。秦國爵公大夫以上者,見縣令、丞揖而不拜。像卓草是五大夫爵位,甚至比喜還要高一級。按理說,那應該是喜拜他!
卓草如此,乃是將喜視作長輩來對待。
喜起身走了下來。
此次不光卓草來此,還有扶蘇和韓信二人。自伏荼亭至涇陽縣城不算遠,可沿路難保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卓草這三兩下對付尋常蟊賊還有用,遇到些老虎野豬什麼的,怕是只能跑。
上次李鹿在草堂上吹噓,說他一個滑鏟就能把猛虎砍死。好巧不巧的大晚上就碰到頭壯碩的猛虎,嚇得李鹿嗷嗷直叫。最後還是卓彘與韓信二人聯手,方才將這猛虎制服。
這年頭猛獸猛禽比人還多,稍有不留神便會遭受猛獸襲擊。為保護卓草的安全,二人自然得跟着。當然,其實扶蘇這純粹只是說辭而已,他主要是想跟着卓草。萬一卓草又有什麼突發奇想,他也好告知秦始皇。
「喜君似乎很忙碌。」
「嗯。」
天下間就沒像卓草這般空閒的鄉嗇夫。日曬三竿方肯起來,洗漱吃早飯再去草堂上課。至於其他的事情,他都鮮少會去處理。除非是有些棘手的案子,他可能會稍微看看。
上次讓韓信帶着三十餘伍卒,還抓獲十餘位流匪。交由喜君後,這些人自然是全都被砍了。秦國對群盜罪素來是零容忍,只要超過五人就一律判處死刑,可不會管盜竊的物資價值幾何。
這些流匪也都是亡命之徒,因為知曉被抓獲也是一死,所以全都是拼死反抗。只不過根本扛不住韓信這票訓練有素的亭卒,況且雙方裝備差距也是非常的大。
前前後後,卓草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要知道,這可都是屬於他的政績。秦國升官有着自己的套體系,每次上計囊括的東西都非常多。包括且不限于田賦關稅,人口牛羊是否增長……上計之時沒有任何藉口,只看數據。並且還會有監御史負責查詢核實,若敢弄虛作假那可就人沒了。
如果做的好的話,那來年肯定能夠升職。像喜就是這樣一步步被提拔上來的,今年他本可前往咸陽任職,只是因為谷口縣瘟疫爆發導致拖延下來。而且喜也說了,他更想擔任御史職位。哪怕是前往別的郡,他也能接受。
只不過目前這職位還沒有空缺,喜就繼續留在了涇陽擔任縣令,順帶還能栽培新的縣丞。秦國喜歡以老帶新,等縣丞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後,基本也會成為新的縣令。喜的老搭檔樂就是如此,現在已經成為新的谷口縣令。
本來喜是想提拔卓草為縣丞的,畢竟卓草的上計數據實在是漂亮的很。就他上任這段時間,幾乎撐起了半個涇陽的關市稅。還培養伍卒,順帶把四周流匪都給擺平。還有侯生等方士,同樣成為各個亭的醫卜。這段時間免費為人施醫贈藥,很多人都深受其利。
如此成績,這縣令讓給卓草都沒問題。
他甚至都草擬了份文書上呈給內史騰,只是他沒想到內史騰直接拒絕他的要求,還讓他自己重新物色個人選,只要不是卓草就成。
「???」
喜因為這事差點沒自閉。
他這都是按秦律來辦事,怎就不成了?
後來新上任的縣丞猜測,應該是卓草個人想法。畢竟卓草天天都在小澤鄉內泡着,他也鮮少來至縣城。如果擔任縣丞,他可能會不太適應,所以方才會拒絕。
唔……有道理!
「草這段時間正在籌備煉鐵坊,想着能為涇陽出份力。其餘都好說,只是需要不少工匠煉鐵冶銅。小澤鄉當地的鐵匠技藝不到家,只能做些尋常農器。所以,就來喜君這看看。」
「……」
喜的臉色頓時就變得有些難看。
你小子以權謀私謀到老夫頭上來了?
你把老夫當成什麼人了?
涇陽的確是有些鐵匠,可他們都是吃國家飯的。他們為匠籍,主要都是在考工室內幹活。除開農器外,還得製作兵器甲冑。換而言之,他們都不用耕種,只要老實本分的幹活就好。工錢什麼的,都是按照專門的計算方式。不想要錢也行,換成粟米葛麻都沒問題。
他們相當於是為國效力的,怎麼能幹私活?
卓草籌辦的煉鐵坊是屬於秦國的,還是他的?
「這煉鐵坊,是你的私人工坊?」
「這是自然。」
「既是如此,這忙老夫無法幫。」
喜顯得非常堅定。
扶蘇頓時無奈扶額,他就知道喜會拒絕。秦始皇調動驪山工匠來涇陽,喜自然是不知情的。他人微言輕,秦始皇還犯不着專門來通知他。主要還是卓草,突發奇想的就說要來找喜幫忙。
這不是找罵嗎?
卓草輕輕咳嗽,壓低聲音道:「喜君不必着急,這忙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我這煉鐵坊若能成,對秦也有利。我聽說涇陽匠籍者頗多,喜君只要幫我告知他們聲便可。若願意來小澤鄉,吾必不會虧待他們。」
「是這樣?」
「對,草怎會做那些以權謀私的事?」
「……」
你小子乾的還少了?!
在喜看來,卓草就屬於是離經叛道的類型。即便擔任鄉嗇夫,照樣天天鑽秦律的空子。要不是有秦始皇罩着,卓草立的功還不夠抵罪的。
當然,這事倒是好說。
有編制的工匠不能動,尋常工匠還不行?
卓草還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畢竟他的上司是喜。換做別人的話,他送點禮說不準就能給安排了。既然是喜的話,那就招攬些尋常工匠便可。技術稍微好點,他也能接受。
本身也沒多少精細活,短時間他也沒想過鑄造兵器。畢竟兵器可不是尋常人能碰的,沒得到准許就開爐鑄造,基本等同於是造反。這事他讓傻老爹跑咸陽問問鐵官長,看看能否答應下來。若是不行的話,那便作罷。
鐵官長是內史的屬吏,主掌冶金製造農器。關中京畿之地的工匠,基本都受其管轄。包括將作少府的很多工匠,也都由他負責引進。乾的好的就升職加薪,濫竽充數的那種就得被淘汰,還得治罪。
「此事汝回去等着便好。」
「這可不行。」
「怎麼?」
「秦法有雲當日事,當日畢。」
「……」
喜的臉色鐵青,恨不得掐死卓草。的確是有這規矩不假,可問題在於很多事當日壓根沒法做完。只要別一直拖延,基本上就不會有事。卓草這小子還敢拿秦法壓他,到底誰是縣令?
「喜君若是不幫忙,那我就不走了。」卓草很乾脆的坐了下來,「喜君有所不知,我這來一趟也不容易。也準備到處轉悠看看,等喜君把這事做好,我再回去也不遲,反正喜君總不至於定我個擅離職守的罪。」
沒辦法,被踢皮球踢怕了。
喜是縣令是大忙人,他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卓草現在就走了,喜說不準就會把這事往後壓。他想的是儘早把事敲定,再過不久後紅薯大熟,到時候更加沒時間處理這些事。
他前幾日就處理了個亭長,這老匹夫雞賊的很。有黔首找他做事,他就把這事壓下。然後說自己忙得很,還得處理卓草交代的任務。沒錯,這老匹夫還拿卓草出來背黑鍋!
等黔首離去後,便會有專門的人過來。說自己和亭長熟的很,只要給點好處就能幫着把事給辦了咯。要的也不多,無非就是三五十錢。有些黔首因為着急,便掏了點錢,往往次日就能處理好。還有的黔首就比較頭鐵了,硬是死撐着半個來月。最後乾脆跑伏荼亭這來告狀,卓草方才知曉。
實際上,這都是亭長的人,就是為了謀利。雖說攏共只貪了不到五百錢,但還是被卓草依律懲治,直接是黥為城旦。
喜,顯然不是這種人。
不過人也有事要忙,無暇顧及這些。
「你……」
喜都被卓草給氣笑了。你小子不是鄉嗇夫也不是縣令,已經成內史了!這軟磨硬泡的要求他去做事,就差直接給他下命令了。
「咳咳!卓君,就算了吧?」
「麼事,咱們就當是來蹭飯的。」
「你本就想留在涇陽幾日?」
「嘿嘿……」
好的很啊!
堂堂五大夫跑他這來騙吃騙喝了?!
喜此刻是哭笑不得,也是束手無策。
「百聞不如一見,卓君果然不俗。」
卓草面露不解,順着聲往後看去。
就看到位老者着木屐,緩緩而來。頭戴木冠,臉上的皺紋堪比樹皮。滿頭銀髮,留着長長的山羊鬍。看這模樣,只怕已過花甲之年。
「哈哈,某來介紹下。」喜笑着站起身來,「這位乃是范公,為昔日范蠡之後。乃居鄛人士,足智多謀,精通律法輔國。恰好居鄛縣令與吾有些交情,知曉我這缺縣丞後便舉薦范公至此。范公學識淵博,這些年都未曾出仕為吏。遊歷各地,見識頗廣。聽說卓君的事跡後,這才破例來此。」
范公?
卓草也沒往心裏去,便抬手作揖。
「涇陽卓氏,草,見過范公。」
「居鄛范氏,增,見過卓君。」
哦,原來是范增?
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
卓草站起身來,而後臉色便浮現出些許古怪。
握了棵草!
這傢伙是范增?!
楚漢爭霸時期,項羽麾下最頂尖的謀士?
好吧,看來他這面子果然夠大的。
連范增都被他吸引至涇陽,擔任縣丞。
在旁人看來縣丞這職位很高,但對范增這種勛貴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這些年來范增都未曾出仕,不是他能力不夠,純粹他瞧不上罷了。他一直都在等待機會,等着六國復辟之時!
漸漸的,他發現自己竟看不懂秦國局勢了!
特別是祥瑞橫空出世,令居鄛當地都掀起軒然大波。很多黔首都不再暗自抨擊秦國,而是一個個翹首以盼。恨不得早點能得到祥瑞耕種。還有就是豫州鼎歸秦,很多儒生都無話可說。
范增經過多方打聽,最後知曉了卓草的事。他覺得卓草相當有能力又是趙人,若能拉攏反秦,對他們必有大利。可等他來至涇陽後,他就傻眼了。當時卓草已經前往谷口縣,治療瘟疫。後又聽當地人說提及卓草的事跡,他就知道卓草不會反秦。
當然,反秦不反秦其實無所謂。
范增想的就是飛黃騰達,擁有地位和權利!
秦國朝堂格局已定,想要自草根崛起可不容易。可卓草偏偏有這能耐,而且還深諳韜光隱晦的道理。他還有諸多奇思妙想,能立下不少功勞。再加上他的輔佐,假以時日封侯拜相都不成問題。
這樣的人,方才值得輔佐!
到時候他還能靠着卓草這層關係,再和長公子扶蘇交好。最好是再輔佐扶蘇登基為二世,那他也必能拜相。扶蘇為楚系現在並不受寵,可他有自信能讓扶蘇奪得嫡位儲君!
只不過,他欠缺個面見扶蘇的機會!
當時卓草雖然離開,但他注意到草堂。來了興趣後便找些稚生,本想出題考考他們的,結果他反而被幾道題目給難倒了……
范增羞愧之下是灰溜溜的跑了,便先去咸陽。本來是想說送謁拜訪扶蘇的,結果扶蘇當時也不在。謁就是小竹條,簡單來說就是名片。
他在咸陽就一直等啊等啊等……等到李斯壽宴,他也沒聽說扶蘇回來了。范增心裏頭大概也都猜到,扶蘇肯定是瞧不上他這鄉野村夫。畢竟他在居鄛其實也算不得出名,人長公子不見他,有什麼問題嗎?
至於這口鍋,扶蘇還是要背着的。
「咳咳,卓君?」
扶蘇忍不住輕輕推了下他。
好傢夥,聊着聊着就宕機了?
您老在想什麼呢?
卓草則是尷尬一笑。
對於范增,他的確是有些詫異。
但他現在好歹也算見識的多了,也不會像先前那般吃驚。剛才宕機,純粹是因為大腦單線程操作而已。
「吾也曾聽過范公的事跡。」
「哦?」
范增頓時來了興趣。
卓草這是再哄他呢吧?
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些什麼事跡?
他這些年來都在韜光隱晦,鑽研學問。或者是遊歷各地,幾乎是走遍了大半個中原。偶爾結交些遊俠,亦或者是六國勛貴。
「只是,范公怎會來這涇陽為吏?」
他記得史書就提到范增七十歲反秦,投奔項羽。給項羽一通分析,說什麼秦滅六國楚最無罪。又鼓吹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再讓項羽扶持熊心為楚人懷念的楚懷王。
再往前,似乎就沒什麼記載了……
「唉!一言難盡!」
范增長嘆口氣。
「老夫來此本想見識卓君的手段,後來又想到去拜訪長公子扶蘇。沒成想,這長公子卻是瞧不上老夫。興許是覺得老夫才疏學淺,足足月余的時間都未曾見我。說是在外遊歷,想來只是藉口。」
「是這樣?」
卓草頓時恍然大悟。
而扶蘇則是滿臉匪夷所思。
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這還是頭次看到范增,先前他一直都在涇陽壓根就沒回宮。這一頂帽子扣過來,那他今後也不用再混了。天下名仕都會噴他,說他這長公子瞧不起人。這帽子,就是他爹都不敢戴上去。
「范公應當是想多了。」
「足下是?」
「溫縣蘇氏,蘇荷。吾與長公子有些交情,長公子素來寬仁。這段時間因為南郡水患,所以長公子早早便去了南郡。」
「不對吧?」
「嗯?」
卓草面露不解,「我怎麼記得你早些日子還去見過長公子?」
讓你小子當二五仔,我坑不死你!
「……」
扶蘇急的差點跺腳,這飯不能亂吃,話更不能亂說!特別是范增這樣的名仕賢才,更加不能怠慢。他們也都有着自己的圈子,互相之間也都認識。得罪一個,那就等同於得罪了一大票人!
范增無奈苦笑。
「二位不必如此,老夫也並不介懷。畢竟老夫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長公子不見我也很正常。若是個個都見,長公子哪來的時間?」
「……」
扶蘇徹底崩潰了。
天地良心,他沒說不見吶!
范增苦笑着道:「今日得見卓君,果然如民間傳言那般總有奇思妙想。煉鐵坊之事倒也簡單,既然喜君沒空,便由老夫帶着去招攬工匠,如何?」
「那就有勞范公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對於這種隱藏的造反份子,卓草也會留些心眼。如果說范增沒這心思,那倒是可以結交。畢竟范增也是有真才實學的,這樣的人在秦國簡直是罕見!要是能拉攏過來,還能幫他對付項羽張良這票反賊,豈不美哉?
當然,這老小子如果也想造反謀逆,那還是早早搞死他比較好。論智謀,他現在要比張良還強。他可都六十出頭了,是真正的老謀深算,老奸巨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