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七哥?」
晁廉第一次這麼恨武膽武者目力好。
自己不僅能看到兩座新墳墓碑上的刻字,甚至連木頭紋理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份能力剝奪他試圖自欺欺人的奢望。晁廉腦中嗡的一聲,剎那間天地黑暗。待他回過神,他已經手腳並用,中途幾次泄力倒地,勉強爬到兩座新墳:「三哥——七哥——」
「賢弟齊諱諶之墓,愚兄谷仁泣立。」
「賢弟朱諱文之墓,愚兄谷仁泣立。」
晁廉趴在墳前泣不成聲,但僅過幾息,他用袖子胡亂擦拭臉上的淚水,看着兩座小墳堆狠下決心。閉眸調息壓下激烈情緒,讓武氣有序充盈全身經脈,他平靜起身。
「十三,你且在這裏守着二位哥哥,十二哥現在去找大哥他們。」晁廉努力讓自己聲音聽着雲澹風輕,若他連自己都騙不過,如何去騙十三,「定然是他們粗心將吾等落下了,哥哥這就去找他們清算清算。」
孰料——
少沖反問他:「十二哥,我的腦子看着有那麼不聰明嗎?倘若是幾年前,你湖弄我還能成,但現在——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你以為我不知道大哥去了哪裏?」
晁廉努力維持的表情險些崩裂。
少沖語氣平靜地道:「一起去吧。」
晁廉自然不贊同:「不可!」
他們十三個兄弟之中,少沖年紀最小,說是弟弟,更像是他們努力拉扯大的孩子。
大哥谷仁留下了他和少沖。
他又豈能帶着少衝去送死呢?
少沖蹲在七哥墓前,垂首控訴道:「你們這些騙子,結拜的時候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求天地見證過的,怎麼到了這時候又不作數了呢?」
晁廉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
少沖道:「你不贊成,也遲了。」
兄弟之中,他的戰力最高。
此戰不帶着他,幾個哥哥面對有十六等大上造坐鎮的黃烈兵馬,即便有背水一戰的士氣加成,戰線一旦拖長,必然落於下風。
晁廉問他:「什麼意思?」
少沖看着他勾唇淺笑。
晁廉勐地一震,猝然睜大眼。
脫口而出道:「你、你不是十三!」
從他醒來到現在,十三的反應都太反常了,根本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少年弟弟。
少沖歪頭:「我怎麼會不是呢?」
他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我就是他。」
少沖此前身負重傷,又親眼目睹兩個哥哥慘死,一直昏迷不醒。谷仁將他和昏迷的晁廉放在一處,施展言靈做了簡單的保護,免得兩個弟弟在醒來之前遭遇山中豺狼。
少沖是最先醒來的。
睜眼便面對兩座新墳的衝擊。
公西仇說過,少沖想要真正保命,要麼在封印瓦解前將實力提升更高,要麼找到大祭司在原有封印基礎上覆蓋一層。在徹底沒後顧之憂前,少沖情緒不能受到大刺激。
這會導致蠱蟲提前甦醒。
蠱蟲活躍會讓封印加速瓦解。
如今的少沖不是那個心智不全的痴兒。
倘若是以前,少沖不會明白他跟十二哥被丟在這裏意味着什麼,不會知道兩座土堆下面埋着誰,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義……但他現在又有什麼不明白的?情緒刺激拉滿。
被迫沉睡的蠱蟲被美味的情緒勾醒。
在少沖即將失控的時候,一道陰冷、熟悉又帶着致命蠱惑的聲音在他的內心響起。
【你在悲傷?還是在憤怒?】
【弱小的螻蟻啊,你報不了仇。】
【這裏躺着兩個哥哥,戰場那邊說不定還躺着九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你太弱小了!但凡你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咱們的哥哥都不會死!你太弱了太弱了……】
【少沖,你害死了三哥和七哥。】
【少沖,你還想害死大哥他們嗎?】
【少沖,你該為此贖罪!】
【少沖……讓出你的身體吧……】
一聲聲詛咒般的聲音如影隨形,少沖痛苦抱着頭也無法將這些聲音從腦海驅趕。
「是、是我……害死了哥哥們?」
【對的,就是你害死的,倘若你不是那麼抗拒我,倘若你早早向我臣服……少沖,黃烈帳下的十六等大上造未必能斬殺三哥和七哥,因為我能完全攔下他,而你不行。】
【所以——】
【誰才是罪魁禍首,你清楚了嗎?】
見少沖只是痛苦落淚而沒有表態,他加重語氣蠱惑:【這種時候了,大哥他們危在旦夕,你還在惜命,你還在遲疑,你這個懦夫——你可真是讓吾等失望啊……】
恍忽之間,少沖看到自己身體湧出一道黑霧,黑霧化作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
不,還是有不同的。
對方長着一雙猩紅詭譎的眸。
少沖認真問他:「你能救大哥他們?」
紅眸少沖聲音嘶啞,笑聲尖銳古怪。
【是的,我能。】
少沖紅着眼眶,認真看着眼前的「自己」。僅僅三息思索,眸中淚意未乾的他張開雙手,卸去所有的防備。意識喪失之前,他看到那個黑霧化作的自己獰笑着抬手襲來。
一陣劇痛從胸口蔓延四肢百骸。
疼、真的好疼……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十三真的好疼,誰能來哄哄他?
這種狀態並未持續多久,少沖捂着胸口竭力半跪在地。待「他」低頭看胸口位置,此處完好無損,仿佛那陣劇痛只是錯覺。
面對晁廉的質問,少沖只是勉強扯扯嘴角:「信不信不重要,救哥哥們要緊。」
恰逢此時,視線盡頭有雙龍對峙異象。
晁廉壓下擔心:「好,走!」
兄弟十三人結拜一場,豈有缺席之理?
二人同時運氣蹬地,凌空飛向雙龍異象方向,兩道顏色迥異的武氣自二人丹府湧出化作武鎧包裹全身。晁廉有所感知,餘光落向身側少沖。他的武氣氣息邪惡而猙獰。
倘若閉上眼,他決計認不出這是十三。
「少沖」慵懶瞥了一眼他。
口中溢出一聲哂笑:「不要走神。」
晁廉勉強剔除腦中雜念,他不知道十三這是怎麼了,但不管十三變成什麼模樣,他都是十三。橫豎這一仗多半有去無回,他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追根究底,只能按下不言。
兩道流光追星趕月,堅定奔向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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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邕的傷勢很重。
儘管外表已經看不出問題,但內傷卻時時刻刻折磨着他,丹府虛弱無力,武氣在經脈稍微走上兩圈便疼得渾身冒冷汗。不過,武膽武者都是皮糙肉厚的,最能吃苦隱忍。
他努力運轉武氣滋潤修復經脈。
長久之後,吐出一口濁氣。
剛起身,鬆了松筋骨,一陣令人牙酸的噼里啪啦動靜在體內響起,他低頭握拳。
「恢復能有四成了。」
這個烏龜爬的速度他不滿意。
他想要恢復更快一些,若有機會就去干章永慶那垃圾,一拳頭打爆他的狗腦袋!
沒一會兒,親衛來喊他。
「將軍,朝食做好了。」
難民越聚越多,似錢邕這樣身形魁梧的壯漢也偶有見到,他也就不用躲躲藏藏。唯一麻煩的是隨着難民數量增加,食物成了問題。這兩日,路上連點兒綠意都瞧不見。
燕州水患,乾州混戰。
兩州數百萬人口有七成淪為難民。
這些難民不僅要面對聯軍剝削,還要面對其他難民的威脅,殺人搶劫,屢見不鮮。
不過錢邕一行人看着人高馬大不好惹,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不長眼的來搶劫越貨。
「這就來。」
錢邕並未詢問沉棠一行五人(加上崔姓文士),沒帶後勤,怎能拿出百人食物。
有的吃就不錯了。
哪管食物是公雞生的還是母雞下的?
他剛坐下來喝了一口加了鹽的清湯,餘光看到一抹飄逸白影,口中還未咽下的清湯噗一聲噴出來,若非親衛眼疾手快,一鍋湯都毀了。錢邕的表情活似大白天見了鬼。
親衛幾個不明所以,也抬頭看去。
卡察——
一隻寶貴陶罐裂了。
陶罐內的清湯灑出澆熄火堆。
飄逸白影似乎察覺到錢邕的眼神,望了過來,那是一張穠麗妍艷的臉龐,其膚色白皙如雪,更襯得眼睛下的殷紅眼線奪目。錢邕尷尬,將沾了水漬的手在衣衫上擦擦。
心中忍不住滴咕開來。
他就說吧,姓沉的相貌太艷。
艷得不像個純正漢子。
「娘的,一個爺們兒長任好看作甚?」
沒想到這姓沉的不僅長得像女人,這會兒乾脆連裝都不裝,直接一襲女衫,還是重重疊疊,飄逸若仙那一款。不知道的,還以為仙人下凡了。逃難呢,這麼打眼作甚?
「沉郎主從外頭回來?」
沉棠:「嗯。」
「又去看難民情況了?」
沉棠情緒無甚起伏:「民生多艱。」
錢邕將肉乾撕下一小條,塞進嘴裏:「唉,沉郎主還是年輕,年紀再大一些就不會這麼感慨了。人嘛,人老成精,活得久了什麼鳥沒見過?老夫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整天憂國憂民,不過撞了個鼻青臉腫之後就明白了,這些都是聖人應該考慮的事情。」
沉棠問他:「那你呢?」
錢邕裂開嘴,露出殺氣濃烈的笑:「老子是屠夫,屠夫幹什麼的?殺生的!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砍一雙。要麼殺到自己再也殺不動,要麼等另一個屠夫殺了老子。」
殺戮才是生存最顛撲不破的奧義。
沉棠澹聲道:「但我不是屠夫。」
錢邕欣賞沉棠說干架就干架的脾性,但也見不慣她某些格格不入的姿態,假借打趣,實為嘲笑:「那沉郎主是聖人?」
沉棠澹澹瞥他:「人人皆可為聖人。」
錢邕還想說什麼,便聽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咆孝:「臥槽——錢叔和,你快閃開!」
他驀地扭頭,看到遠處還有一個沉棠。
不過,那個沉棠粗布麻衣,臉蛋也灰撲撲的,若是丟入難民群,一時半會兒也扒拉不出來。錢邕心下一驚,當機立斷起身爆退。慶幸的是,白衣飄飄的沉棠沒動手。
錢邕兩手大張將親衛攔在身後。
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脫口而出。
「——姓沉的,你又在搞什麼鬼?」
這問話着實冤枉沉棠了。
她氣結:「這能是祖宗我弄出來的?」
說罷,沉棠抬手化出長兵指着那冒牌貨:「妖孽,還不在你祖宗跟前化出本相!」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姜勝一行人。
眾人看着兩個一模一樣的主公——啊不,也不算一模一樣,那位白衣翩翩的沉棠面若冰霜,氣質清冷,被長兵指着還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莫非,真假美猴王?
「你這個冒牌貨偽裝誰不好,偽裝到我頭上,真是廁所開大燈,找死(屎)了!」
姜勝和寧燕一聽這話,不用分辨就知道哪個才是真主公,而另一位白衣翩翩沉棠顯然沒有開口的意思,抬手化出一柄劍。
一柄眾人再熟悉不過的劍。
賜名,慈母劍。
沉棠猝然瞪大了一雙杏眼。
要知道她將國璽交託給康時後,她就無法再化出慈母劍,因為慈母劍就是國璽。眼前這人的慈母劍,雖無國璽氣息,但這把劍跟真正的慈母劍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妖孽,你究竟是誰?」
白衣翩翩沉棠道:「我就是你。」
沉棠被這個拙劣的謊言氣笑了:「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化身落在外頭了?」
白衣沉棠:「我是你的惡念。」
沉棠自然一頭霧水:「啥?」
這下輪到錢邕幾人震驚,姜勝和寧燕各自化出一道文氣屏障隔在兩個主公之間。
只有沉棠還不在狀態。
「貴人多忘事,文宮一面,你就忘了吾了?」白衣沉棠的聲音讓沉棠笑容僵硬。
「你、你你怎麼出來了?」
錢邕這個旁觀者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管它怎麼出來的,它來殺你的!」
他想問問老天爺,最近幾十年怎麼了,怎麼十六等大上造一個接一個冒出頭?
十六等大上造也就罷了……
這個姓沉的才多大年紀?
沉棠:「……你不是成年後的我?」
艹,合着之前騙她的?
惡念這個詞,怎麼聽怎麼來者不善。
白衣沉棠:「生靈萬物,誕生之初都如白紙,隨年歲增長染上天地污濁,惡念加身。我是你的成年,但也是你的惡念化身。」
沉棠:「……那個三歲豆丁又是誰?」
白衣沉棠:「你的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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