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段舍離低聲自語,朝臆想中大地意志訴說心曲之際。
視線不及的東側山道石階上,隱約傳來輕微腳步聲。那向上攀登的腳步聲和半山閣還有段距離,但山間幽寂,他絕不會聽錯。
半山閣算是宴國在雲京駐地宴行館內,所建六座依山精舍中最遠的一座。離山腳下大片本館堂舍,足足半里之遙,要的便是個山居清淨之意。
所以此刻山道石階上有人,只能是衝着染病獨居的他而來。
段舍離雖然病重,被扔在半山閣等死。但他畢竟士族出身,還有個宴國使團副使的職銜。
說白了,他就相當於宴國駐雲·京·辦·事·處·副·主·任。儘管剛到雲京就重病,此時並沒什麼實權。可只要人還沒死透,待遇總歸差不到哪裏去。
因而有人專門前來伺候湯藥,或者上山探視,說起來都該是挺正常的事。
但眼下他三世重生,不再是初世時那個從小富貴嬌養,頭回出使任職的士族紈絝少年。
稍稍追想當初經歷,便覺得其間疑竇重重。使團隨團方士和宴行館內方士都曾斷言,說他是北人南來,嚴重水土不服。
在大安朝,凡不屬於貴族、農人、奴隸的醫、卜、星、相等等之流,也就是具備一定專業特長的平民。都被統稱為「方士」,是「方伎之士」的意思。
所以各諸侯國使團,配備擅長醫術的方士,乃是慣例。
可宴國使團上下皆為北人,方士治療水土不服也都很有經驗。取些宴國帶來的「故土」煮水喝便能漸愈,大不了接連多喝幾日。怎麼偏偏獨他一人病重待死?
此刻加上第二世,也就是後世現代社會經歷,他更是連水土不服的病因都一清二楚。無非換了環境之後,腸道內微生菌群失衡,所導致的腹瀉、嘔吐、頭暈、虛弱等等。絕不可能令人長時間昏迷不醒。
結論很明確:使團內有人想要他死,在飲食里動了手腳,很大可能是某種慢性毒物。隨團方士和宴行館內方士,都有同謀嫌疑。
按照這個結論,此時趁他昏迷獨居,特意上山來的人。到底是善是惡?就很難預判了。
問題在於,他是靠着重生之力,才從昏迷中醒來。精神還算飽滿,身體卻仍然相當虛弱。
來人若果真心懷惡意,哪怕只是個半大孩子,恐怕都能輕易料理了他。
段舍離迅速調整呼吸,按照初世時破邪方士之法運轉體內氣機,卻發覺全無任何作用。
此時太歲神山尚未降臨蔽日,各種無形煞氣也未曾籠罩充斥地表。顯然異術、符咒等等暗世里修習的詭異手段,都還不能起效。
如此一來,他便只能依靠病弱之軀,和初世時豐富的廝殺經驗,設法制敵求生了。
段舍離耳聽得那腳步聲,已到閣外東側轉角。當即不再猶豫,原本跪伏的身形就勢前撲,軟軟平趴在地。
他趴倒地上後,盡力悄聲翻滾。朝着門戶推開時,會被門板遮住的那側牆壁靠近。
滾過床邊時,還順手抄起床下用來踏腳的長方形矮凳。
趕在腳步聲踏上閣外迴廊前,他將身體右側緊貼牆壁坐起,矮凳交到左手,持住一條凳腿。
踏上迴廊的腳步聲顯得很輕快,來人口中甚至含混哼着聽不出名目的俚曲小調。離門邊兩三步遠,就先有股淡淡肉粥香味傳入閣內。
段舍離眉頭微皺,莫非當真只是個送飯僕役?
但接下來那人的動靜,就讓他眉頭一展。來人似乎篤定段舍離仍在昏迷之中,走到門外絲毫沒有停下來敲門詢問的意思。口中輕哼小調未止,順手推開未曾上閂的門戶,便往閣內邁步。
如此肆無忌憚?這可不是尋常送飯僕役,進入士族居所前該有的心態。
段舍離側坐緊貼牆面,左手持矮凳繞過被那人推開後,掩住他身形的門邊,側翻遞到來人腳前。
果然,那人手中提着食盒,目光首先掃向閣內床榻。完全沒注意腳下,突然多出一張四條短腿支棱的側翻矮凳。
他前腳踩中支起的凳腿上一歪,跟上的後腳也隨即被另一條凳腿絆住。身體不由自主,平趴着往前摔出。
「啊、砰、嗵、骨碌碌、夸嚓、哎呦……」連串響動聲不絕。非但那人臉朝下摔了個狠的,他手中所提食盒也飛扔而出。食盒落地翻開,裏面裝滿肉粥的砂鍋打着滾,撞碎在對面牆邊,還在冒熱氣的噴香肉粥流了滿地。
段舍離勉力快爬兩步,趁那人摔趴在地上未及起身。將手中長方形矮凳斜豎,一角對準那人腰間,全身體重壓上。
他這時渾身虛弱無力,想要徹底制伏體力遠比自身充沛的正常人,只能設法步步取巧。體力不足,那就體重來湊。
當他竭力弓起身形,把全身重量儘可能往矮凳上掛,拼命下壓矮凳尖角之際。身下那人嘶吼着痛呼掙扎,但腰間被死死壓住,根本無法聚力翻身。
一秒、兩秒,只聽「咯嘣」一聲悶響傳來,那人怪叫着暈了過去。
段舍離心知成了,此人腰椎已被壓斷。那怕他原本是個身具勇力的武者,接下來半癱殘軀,也只能任由自己施為。
抹去頭臉上汩汩湧出的虛汗,他坐地喘息片刻。而後橫爬到距離最近的牆邊,扶着牆壁站起身來,開始緩緩在閣內走動。
依次將床上的青銅磨鏡、一條備用腰間絲絛、小半片殘存肉粥的砂鍋,都擺到距離那人最近的長條書案上。
再勉力把書案拖動兩步,接近那人頭邊。
解下那人腰間絲絛,將他兩臂抻開。用兩條絲絛把他兩隻手,分別綁在書案前部左右木腿之上。
這些都做完,段舍離跌坐在那人左手邊,再度喘息片刻。
等緩過勁兒來,他伸手揪住那人頭髮揚起臉。
只見此人四十多歲樣貌,疏眉細眼,臉生橫肉,身形矮壯,原來是宴行館內醫方士朱岐。
依稀記得初世昏迷前,這位朱方士曾給他問過一兩次診。病情結論和隨團賈方士沒什麼兩樣。
雖說這傢伙長得更像個蠻勇武夫,但據聞其在宴行館內任職五年,口碑還算不錯。
作為上屆使團隨團方士,按理他在新一屆使團到達交接後,很快便將隨團歸國受賞。
如此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准陌生人,卻參與進毒害自己的陰謀,可見內情牽涉絕不簡單。
段舍離探左手取過書案上,半片殘存肉粥的砂鍋。殘存肉粥尚溫,香氣依然濃郁。但粥色灰褐,其間明顯混雜着認不出的根莖碎片。
他心底冷笑,將那半片砂鍋塞到朱岐頭臉下方。揪住頭髮的右手一松,朱方士整張臉,就泡在了殘存肉粥里。
一息、兩息……,劇烈咳吐聲響起。先前疼暈過去的朱岐,被窒息口鼻的肉粥給嗆醒。
他拼命擺動頭臉,想要離開那半片砂鍋遠點。但上半身雙手被縛,下半身又已癱瘓。費力掙扎的結果,就是頭臉讓鋒利的半片砂鍋邊角,連續劃出十幾道細長傷口,轉眼間滿臉鮮血淋漓。
段舍離似笑非笑,把那半片砂鍋從他臉下抽走。
朱岐這時已看清嗆在他口鼻間的,是自己親手所熬藥粥。
他一邊使勁咳吐,一邊狂眨被藥粥糊住的眼皮,竭力透過雙眼縫隙朝周圍搜尋。
待看清段舍離那張盯着他滿是玩味的臉,立刻目光一縮。隨即忍住滿臉傷口疼痛,強行擠出兩分笑容道:
「沒想到段副使已然大好了,當真可喜可賀!不知副使大人您把我給綁起來,這是有什麼誤會……?」
段舍離「呵呵」一樂,不去理會朱岐詢問,探手取過書案上那柄青銅磨鏡。
青銅磨鏡比手掌略大,鏡面當然呈圓形,鏡背卻是做成蓮花紋樣。所以沿着磨鏡邊緣一圈,是小巧蓮瓣狀凸起。
段舍離將青銅磨鏡豎立,邊緣兩點蓮瓣狀凸起點在朱岐被綁的左手背上,合身下壓。
朱岐慘叫聲中,左手手背朝上,五指攤開在地,已無法攥拳收攏手指。
段舍離把豎起的青銅磨鏡前移,兩點蓮瓣狀凸起,卡住他顫抖的食指第一骨節,再次合身下壓。
手指骨節比腰椎纖細得多,「喀吧」脆響聲中,朱岐食指骨節斷裂,疼得他慘叫着瘋狂扭動上半身掙扎。
如此掙扎自然牽動到腰椎斷裂處。遠超指節斷裂的腰間劇痛,讓朱岐瞬間臉色慘白,冷汗從身體各處止不住向外狂冒。
「我……,我兩條腿怎麼一點知覺都沒有?姓段的你到底把我給怎麼了?全使團都知道是我在照料你,我回不去,總會有人前來查問!你瞞不了多久……」
朱岐強忍劇痛,使勁嘶吼着質問、威脅、哀求等等,不一而足。嘗試用各種言辭,使自己脫離困境。
段舍離卻依然沒任何回應,只是單手托腮怪有趣地看着他。
朱岐越吼氣力越小,心底也是越加發寒。
原以為這年輕公子哥沒什麼能耐,在使團內又孤立無援。自家跟着落井下石撈些好處,純屬低風險高收益的美事。
誰知下了那麼重的藥,對方竟能醒過來?看樣子還他娘是個下手丁點兒不帶含糊的狠角色。
半山閣離着本館實在太遠,自家無論怎麼折騰,短時間內恐怕都不會有人前來。這可要了親命啦!該怎麼才能……?
段舍離看着朱岐眼中目光閃爍,嘶吼聲漸漸微弱,這才點點頭輕聲道:
「這就對了!你少折騰能省些力氣,沒那麼疼。也讓我省些力氣,我現在體虛力弱,你很清楚為什麼。
所以接下來我問、你答,咱別廢話。你兩隻手,十根手指,總共二十八處骨節。答案不讓我滿意,那便斷一節指骨。希望十根手指用完前,咱們能把事情給說清楚。
就從你下的什麼藥?藥效如何開始,可以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