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陰鬱的煙灰色，意識就像飄浮在空中的一縷縷雲氣。
惶恐、飄忽、茫然無依……他睜開眼睛，依稀記得自己叫林初墨。
男人試圖坐起來，全身上下是撕裂般的疼痛，虛弱讓他重新倒在地上，閉着眼睛，腦子裏全是昏昏噩噩的嗡鳴。
不知又躺了多久，耳邊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來人很謹慎，從腳步的震感和沉重感來判斷，應該是個小孩或者女人。
林初墨這麼想着，緩緩放平自己的呼吸。
「咦……孟塢絲？」來人蹲在他身旁，拿着長長的東西戳了戳他。
林初墨猛地睜開眼睛，抓住對方腳踝，一把將之摁在身下，「你是什麼人？」
入目是一雙天藍的眼睛，鉑金色頭髮，典型西方人的面孔秀美柔和，她是個女人，而且看起來年紀不大。
「岸無伊！岸無伊！」
女人尖叫起來，即使聽不懂她的語言，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驚慌失措。
她亂手亂腳地在林初墨身上捶打，終於發現這個男人看似強勢的外表下，已經虛弱到極限，於是一把將他推開，提着裙子慌慌張張遠去。
留在林初墨視野里最後一幕便是金黃的沙灘，以及一抹草綠色的長裙。
什麼地方啊……疑問尚未得到解答，林初墨再次昏了過去。
……
……
周圍是聳立的高樓大廈。
他獨自走在街角，來來往往的人群陌生又熟悉。
車輛像望不到盡頭的長龍，大廈上的幕布放映着明星精緻的面孔，飲品店裏永遠都擠滿了人，看着都讓他有點心煩意亂。
他望向天空，太陽還是那麼熾熱，一架飛機「慢悠悠」地在高樓間玩捉迷藏。
要不買個雪糕吧？雖然人有點多，但是等等也值得。
他走向附近的甜品店，打開手機，頭也不抬地道：「一支雪糕。」
話音剛落，一切都陷入死寂。
他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自己腰間竟然繫着一條草裙！
抬頭不見了高樓大廈，晴空一碧如洗，巨大的椰子樹高昂着葉片，海水的腥鹹味湧入鼻腔。
他僵硬地看着面前浩瀚無垠的大海，一隻龐大的史前生物自海底躍出。
鋒利交錯的鋸齒，粗糙灰白的皮膚，流線型的身軀和誇張的大鰭都彰顯着它強悍的身姿。
這……似乎是以前在書上看見過的，鯊齒龍？
嘭！！！
食物鏈頂端的獵食者重新落回海底，嘴角還叼着半截翼龍的翅膀，巨大的浪花掀起幾十米高，涌動的海水一直撲到他腳底。
他下意識後退幾步，微微愕然之餘，竟然不怎麼覺得恐懼，就好像真正的獵食者是自己，應該害怕的是它們才對。
畢竟，他已經不是初來時的弱者了……
等等，什麼是初來……
思緒到這裏戛然而止，腦髓里傳來刻骨銘心的劇痛，耳邊是悲切的龍吟，林初墨怒吼出聲！
「凜冬！！！」
「啊！！！」
跟他一起喊起來的還有一道尖銳的女聲，從耳膜的震顫程度來看，對方顯然嚇得不輕。
「基奧骨那，得斯塔克奇？」女人尖叫完，才發現什麼事也沒有，語氣十分抱怨地說出一句話。
喀喀——
一道怪異的電流聲似乎夾雜其中，林初墨很輕易地將之區分開來。
「脫離……脫離初始大陸……識別語言……類比加維斯語系93%，是否啟用該語系？」
這聲音也很熟悉……林初墨想着，開口下達了指令，「是。」
那個鉑金色頭髮的女人眼神奇怪地望他一眼，「你到底在說什麼？」
林初墨眼神一動，反而問道：「你是誰？」
「我？我是基奧鎮的金莎，你剛剛說些奇怪的話，現在倒是讓人能聽懂了。」女人說着，將手裏的半個椰子殼放在他面前。
裏面是奶白色的漿糊，混合着不知名的菜葉，和一些五顏六色的果子。
「快吃吧，加森味道非常棒，我的廚藝在基奧鎮可是一流的！」她笑起來的時候，連臉上的雀斑都顯得歡快，身上草綠色的裙子也帶着活躍的生機。
林初墨緩緩坐起身，他打量着周圍的景象，尚且酸痛的手臂勉強將椰子殼抱到懷裏。
褐色的木板屋非常粗糙，縫隙里有金色的陽光落進來，除了自己屁股下面的木板床，一隻矮腳桌，兩個小凳子，以及門帘，這房子裏就沒有任何有使用價值的東西了。
他伸手在椰殼上比劃兩下，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女人道：「沒有筷……勺子嗎？」
即使失去了記憶，也不妨礙他有基礎的生活常識，他只是忘掉了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人物。
「勺子？加森的吃法就是用手撈，然後直接喝掉。」女人耐心解釋，又接着道：「你不是南岸的人吧？來自王都？」
這個撿回來的男人氣質非常好，雖然不夠白，但五官深邃，肌肉很漂亮，是金莎喜歡的那種。
一般海邊飄來的不是死人就是醜陋的小矮子，前者埋掉都嫌浪費時間，後者一般會被鎮子裏的男人用魚叉扎死丟進海里。
而這個男人是少見的霍其人，霍其的意思是東方，她只聽鎮子裏的老漁夫說在王都才有這樣的人，他們來歷神秘，尊貴且驕傲，有各種麻煩的規矩，但往往攜帶的東西都價值千金。
可惜這個人身上什麼也沒有，包括衣服，金莎不得不用自己的草絲布給他做了個簡單的短褲和長袍。
希望她能回本，實在不行做她的丈夫也可以，總比被父親逼着去比特家當老婆好。
這麼想着，金莎又開始從上到下打量這個男人的身材，時不時露出一個嫵媚又滿意的笑容。
「王都……我不記得了。」林初墨適時地揉了下腦袋，「我可能遇上風浪，忘了很多東西。」
金莎眨了眨眼睛，「沒關係，以前也有漁夫撞到腦袋忘記自己是誰……哦，我不是拿你跟那些粗魯的漁夫比，只是，只是……」
「是這個意思。」林初墨點點頭，表示對她的肯定。
金莎頓時舒了一口氣，她看見這男人將兩片插在加森碗裏的葉片捲起來，用這個當作勺子小口舀着吃，只覺得這樣的動作優雅又動人，根本不是海邊那些粗魯的漁夫能比的。
他肯定來歷不凡，王都算什麼？說不定是那個傳說中的神秘之國。
林初墨不動聲色地將嘴裏粘稠的椰將咽下去。
原本鮮美的椰汁在奇怪澱粉的混合下，散發出一種生澀的泥巴味，而裏面的果子有的酸辛，有的甜澀，只有裏面的蔬菜味道尚可，準確說是，除了脆嫩而外，沒有任何味道。
但也比裏面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好吃的多。
如果這就是一流廚師的水準，那這裏的人還怪可憐的。
習慣性地吐槽一句，林初墨迅速地將椰子殼裏的東西吃乾淨，他現在很虛弱，這意味着需要足夠的能量和營養。
「就你一個人住嗎？」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角，低聲問道。
「不是，這個屋子是以前廢棄的。我和父親住在二百碼以外的喬瑟碼頭。」金莎將捲起的葉片放在嘴裏舔過，然後咀嚼，眼底柔情似蜜，暗示幾乎變成了明示。
林初墨微微笑了笑，他現在對任何感情方面的事都沒有興趣，唯一急需知道的是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情況。
「金莎，對嗎？」他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我之前嚇到你了嗎？」
雖然金莎表面上看起來白皙，漂亮，但皮膚卻很粗糙，不過林初墨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沒有。」金莎順勢坐進男人懷裏，小鳥依人的情態看得出她也是情場老手。
「嘶……」
林初墨瞪大了眼睛，抬手推了推她。
「啊！抱歉，是我……我壓到你傷口了嗎？」金莎慌忙起身，她立即發覺自己太過急切了。
「……沒有。」林初墨只覺得肌肉骨頭像被坦克碾過，但依舊露出得體的微笑。
金莎撿到他的時候，這人腰腹上有一片猙獰可怖的紫紅色紋路，就像被雷電灼燒過。
她問鎮醫要了些傷藥給他簡單擦拭過，但一時激動竟然忘了他的傷還沒好。
這讓她有些羞愧，不是因為傷到了他，而是自己的表現竟然出現了疏忽，會不會讓這個男人覺得自己太……放，盪？
聽說霍其人對貞潔這方面要求很高，他不會也是這樣的吧？
「我沒事。」林初墨打斷她的胡思亂想，「能為我講講這邊的……風土人情嗎？我一向對不同人種的風俗感到好奇。」
「這，我不太會說……」
金莎又露出尷尬的神情，她沒有學過字，連理解風土人情這個詞彙都有些吃力。
「講講鎮子上經常發生的事就好了。」林初墨安撫道。
金莎點點頭，「這個我倒是很熟悉，不過沒什麼太多值得說的。
基奧鎮很小，南岸一百零四座島嶼，基奧只佔了兩座，你一出門看見對面那座長滿了椰子樹的島就是另外一座，叫做東島，我們只在那邊採摘食物。
還有就是這座西島，是東島的三倍大，有三四十個鎮民，在喬瑟碼頭居住的最多，能佔到一半人。
平時大家都在海上捕魚，然後把漁獲賣到諾奇鎮換取物資，我們每天捕捉到的漁獲，差不多能換到兩天左右的淡水和食物。
可惜的是，掌管諾奇鎮的水騎士大人換成奧桑了，他貪婪又無恥，侵吞了大家很多物資。
現在每天的漁獲只能換到半天的淡水和物資，大家都在商量要不要離開基奧鎮。」
說到這，金莎長長地嘆了口氣，小聲道：「要是有誰能成為貴族就好了，這樣就能讓奧桑把吃掉的東西吐出來，可惜王國對這方面要求很高……」
林初墨很快在一堆廢話中整理出自己需要的訊息。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水騎士？」
「是，奧桑是很厲害的水騎士，他擁有的坐騎可是鬼鰭呢！一般的貴族都雇不起他這樣的水騎。」金莎認真地點點頭道。
「有水騎士，難道還有大地騎士嗎？」林初墨開玩笑似的道。
「沒有，大地騎士沒有聽說過，但是有空騎士，他們比水騎更尊貴，是我們不敢奢望的強大存在。」金莎模仿着撈漁夫們的語氣，還張牙舞爪地比劃。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起來。
林初墨順勢問道：「諾奇鎮只有一名水騎嗎？難道王國就沒有人能管得了奧桑？」
「王國當然有，可是諾奇鎮只有鎮長作為一個勛貴，能勉強讓奧桑聽進去兩句話，但他以前參加過亞蒂斯海戰，丟了一條腿，就更沒法跟奧桑抗爭了。」金莎越說越鬱悶。
說到這，林初墨還想問些什麼，外面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粗獷的吼聲。
「金莎！金莎你在哪？！快給我滾出來！」
金莎臉色一變，顧不得床上的傷員，立即衝出屋子，「父親！」
她的聲音十分尖銳，「你怎麼回來了？不是去更遠的撒德鎮換物資了嗎？」
「呦呵！兩天沒見，你倒是當家做主了？」男人罵了兩句髒話，啐了一口道：「快給我滾回來，少一天到晚待在那個該死的地方找野男人！」
「父親！！！」金莎氣得厲害。
兩個人爭吵起來，聲音漸行漸遠。
林初墨緩緩翻下床板，強提一口氣，慢慢挪出屋子。
儘管身上還在傳來劇痛，但已經不是那麼礙事了。
他要跟上去，這兩個人接下來的對話，一定會有自己需要的信息。
海邊的碼頭堆積着魚蝦，儘管它們已經開始腐壞，但十來個男人們還在把這些東西裝入木框，然後丟進船艙。
林初墨猜測，這是基奧鎮的鎮民們不願意在最近的諾奇鎮出售的漁獲，但以腐壞程度來看，他們八成也沒找到合適的下家。
漁民這個職業，在海上真是太廉價了。
兩個鉑金髮色的父女倆爭爭吵吵，拉拉扯扯，絲毫沒有注意到尾隨而來，藏在附近碼頭柱子下的男人。
林初墨屏息聆聽。
「行了，別跟我瞎扯，你每次說謊都是在和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約會！」
「我才沒有！」金莎伸長脖子，大聲反駁。
「閉嘴吧！你根本不知道我得到了什麼消息！」中年男人哼了一聲，「王國開恩了，他們允許一批新貴族出現，只要擁有一個成年男**隸，並參加德海大賽，無論輸贏都可以擁有勛貴的身份！」
「什麼？」金莎先是一喜，然後又猶豫道：「可是參加德海比賽……肯定會死的。」
「那又怎麼樣？反正是奴隸。要我說，你騙個男人過來，讓他自願成為我們的奴隸，然後把他送去參加大賽，這樣我們也是貴族了，看誰還敢對我捕到的魚壓價！」
中年男人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半禿的腦袋泛着紅光，憤怒令血液涌到頭頂，連脖子都漲成紅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