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他遇見的第一個反客為主的傢伙。
先前,那些人基本都能安安靜靜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在和他好好探討一番,只有蘇凜這個傢伙完全不聽,還學會了反問。
不過,他認為蘇凜說的基本都是瞎扯,他完全不認可對方的過度解讀。
在這般危急的時刻,彈幕倒不催促他跑路了,而顯得很開心。
這是一幫樂子人。
【名場面打卡。】
【這神明說得頭頭是道的,我差點就信了。】
【你們都不慌張嗎?這看上去是要gg的節奏啊!】
【蘇明安不跑,那應該是有把握的吧,他應該沒上城就猜到神明是誰了。如果他沒把握,他不會把諾爾他們帶上來的。】
【呃。我倒覺得神明說的有點道理,我感覺你們這些人已經過度信任蘇明安,幾乎把他真的當神來看了……】
【本來第一玩家就不可能輸啊?】
【也難說,萬一人家是做好了去當觀測者的準備呢?我覺得觀測者也不錯,比在這陰間副本打打殺殺好多了,當神多爽啊。】
【直接一步登天啊?當玩家還屬於人類的範圍,還要為了各種解密費心費神,活得像狗一樣累,在這裏當神多好。】
【第一玩家應當是人類的第一玩家,為什麼要當副本的數據?】
【到現在還有人覺得他們是數據嗎……】
【……】
……到現在還有人覺得他們是數據嗎?
……數據。
蘇明安移開視線,面對蘇凜冷漠的眼神。
「我是說……」他試圖重複一遍。
然而,蘇凜卻再度打斷了他。
「我在這裏,活了六十多年,每一天每一年,日復一日地注視着這片土地的一切……普拉亞所有的人,所有發生的事,都在我的眼中掠過,我見過的事太多。」他看向蘇明安:「而你,你的年齡卻絕對不超過二十歲……你是,想以你忽悠他人的經歷和經驗說服我……或是,以你在南區城牆上那次演講展現出來的,近乎恐怖的情緒渲染力……攻略我?」
蘇明安發現,這個蘇凜還真是什麼都知道,還把話說的這麼明白。
……該說不愧是雲上城不朽的神明嗎?
在經過了六十多年的積蓄後,蘇凜身上背負的仇恨和生命已經越來越多,已經成長到了一種極其強大的境界。
「談何攻略。」蘇明安說:「我從來都把你們當成平等的人。」
「鐺!」
身後,士兵們繼續不知死活地朝他砍來,他伸手,發動空間震動,攔住了最危險的一部分攻擊。
輕微的刀劍入肉聲響起,他輕皺眉頭。
他再度前進一步,左手臂透骨而出的兩把刀刃被他扯開。
鮮血近乎將他浸透。
而站在最高級台階上,離他越來越近的蘇凜,面對他染血的長劍,卻沒有絲毫退避的意思。
「呼」
冷風吹起蘇凜身上的短衫,白霧在空中緩慢地飄散而去。
「然而,你對每個np都是這麼說的。」蘇凜說:「包括那位可憐的騎士……但很顯然,即使在他死前的最後一刻,他也沒發現你接近他是別有用心。如果他不是傳說中能夠抵禦災難的『勇者』,你根本不會接近他。在最初的那幾天,你也是為了『光明騎士』這個名號,以及他a級的實力,才會與他交好。」
「你的說法很淺薄。」蘇明安寸步不讓:「哪怕是『光明騎士』這個身份,也是他身上不可磨滅的一部分,這些不能割裂來看待。我接近他,也只是因為他是謝路德,是由『勇者』『光明騎士』『a級實力』等概念架構而成的,複雜又獨立的人就像我現在與你對話,是因為你是蘇凜,是雲上城的神明,是為了普拉亞的居民們自願禁錮於此的偉人,而不是其他人。因為我這雙眼看見的,就是你完整的人。」
「狡辯。」蘇凜皺眉。
「一種說法而已,這是我觀點的直接表達。」
蘇明安反手一劍,殺死一個偷襲的士兵。
他邁進一步,鮮血順着他的褲腿滴落而下,在猩紅的地毯上染開。
此時,他已經邁上教堂門口的台階。
「你願意離開這嗎?」蘇明安在盡力尋找破局之法:「你也有追逐自己生活的權利。」
他心裏很清楚,既然蘇凜殺不得,那麼想要通關至少要讓對方被說服,或是讓對方選擇主動離開。
他必須要使現下的局面發生轉變。
「一個手染鮮血的惡人,不配。」蘇凜居然開始自嘲。
蘇明安微皺眉頭。
毋庸置疑,從事理上來說,蘇凜的行為確實惡劣,他是一個「選取剝奪他人生命,以讓更多人活着」的惡人。
但他同樣也是一個偉人。
他本來不必升上這座雲上城,他本來可以像鬱金香公主那樣,待在普拉亞享受他悠久的生命,和他的愛人共度餘生。
只是,他自願選擇了成為了雲上號的船長,跟隨他們一起上去。
只是為了在知曉全員覆滅的絕望結局的時候。
他可以吸收他們的死亡,成為神明,建立結界,以延續剩下的族群。
雖然,人們的生命應當由自己做主,不該被所謂神明支配。
但蘇凜也不需要洗白。
他就是一個為了族群選擇放棄一部分人的灰色人物,而這個被放棄的人中包含他自己。
無法被原諒的罪惡和陰暗,造就了他的「偉大」,造就了這麼一個主動支配戰局,安排他人死亡命運的「惡人」。
有些事,明知不被世道所容,明知粉身碎骨,一些人也會奮不顧身。
他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被誇贊和認可。
他們有着始終堅定的信仰和理念,雖然在他人看來是反派波ss一般的人物,但漫畫主角一般一味的熱血上頭,在這種時候解決不了問題。
因為在那種時候,蘇凜不可能看着所有人去死。
「假使所有人都被困在冰山上,迎面駛來了海船,將要撞碎冰山,讓他們淹死。而你是唯一站在安全地界的人。」蘇明安說:「你只有兩種選擇,一個是看着所有人去死,一個,則是選擇救下其中大部分的人,很顯然,你選擇了後者那麼你便沒有錯,你甚至拯救了那些本該去死的人他們其實本來就該全部死在那裏,所以往後的任何時期,你利用他們的生命,都是理所應當的事。」
「而且。」他放緩了語氣,繼續說着,聲音近乎溫柔:「你也是個善良的人,蘇凜。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善良,你根本沒必要製造雲上書信,讓那些已經失去親人的居民有所期待。」
「遇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蘇凜說:「先前和那位光明騎士交流時,你的想法還是認為『義利之爭』不該被人操控,到了我的面前就換了一副說辭。」
「……」
蘇明安難得感到很無語。
他已經一路拼殺走到這個地步,盡力去和對方溝通,試圖從對方的夢想和經歷上下手,以讓對方離開。
……結果面前這個人根本油鹽不進。
只是一句「你當我是正在攻略的np?」就把他打發了。
甚至於,對方看完了他這十幾天的攻略全程,已經對他有免疫力了,無論他現在怎麼改口,對方都能找到他與現在觀點完全相反的說辭。
雖然蘇凜這話說得確實一針見血。
他確實在遇人說人話……
他忽然聽到蘇凜嘆了口氣。
「除去你說的這些話以外,事實上,我也無法離開。」蘇凜放緩了語氣:「在結合這座城的能量,成為神明的那一刻,我已經被永遠禁錮在了這裏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我離開這裏。」
「是嗎?」蘇明安再度靠近:「那很可惜。」
聽了蘇凜的話,他得到了一個更加確定的消息。
事實上,他心裏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在來這裏之前,他已經猜想到神明可能是蘇凜,如果沒有確切的解決方案,他不會貿然來到這座城。
只是,他的警惕一直在讓他習慣性地與對方套話,這種試探直至確定自己的手段真正可行時,才會停止。
他思考着,忽然聽到對方嚴肅了許多的聲音。
「蘇明安,你已經被名為『任務』的設定束縛了。」蘇凜忽然說:「你不為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去鬥爭,只為數據和所謂的任務限制而戰鬥。
甚至,你違背你的真實理念,對我說出這些無意義的『攻略』之話。
你已經成為了真正意義上,有着『異世界旅者』設定的np……你已經失去了因為自我意志而行動思考的能力。」
蘇明安有些意外。
……怎麼?蘇凜這還要反洗腦他?
一陣風吹過,他忽然感覺全身有些發冷。
或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能清晰地察覺到冰冷的空氣在他的臉側冷滯地流動,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響。
或許是傳說中「第六感」的緣故。
他感覺到了危險。
他忽然邁進一步,對蘇凜揚起了長劍。
「我給你這個機會,殺死我。」蘇凜不閃不避:
「異世界旅者np,你可以讓你的靈魂變得獨立殺死我,成為我,你可以像我一樣,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他的眼神極靜。
寒光閃爍的劍刃,亮在蘇凜的眼前,他那雙暗金色的眼睛裏,有着千帆過盡般的安然,像是已然安排好了自己的死亡。
蘇凜從來不懼死亡。
他就是這麼一個不把自己生命當回事的人。
對他而言,名為『蘇凜』的意志傳承,遠比『蘇凜』本人的生命,要重要得多。
如同族群的延續,文明的野火,只要還有一代的他存在,那麼多少代的他死過都無妨。
他的理想和意志,已經近乎於可以用「神性」來形容。
這是他以區區人類之身,所擁有的神性。
不懼生死,將屬於自己個人的軀體和生命,異化為整個文明和族群傳承的神性。
它維持了他足以跨越整片熱土的救贖意志。
他張開雙臂,等着對方殺死自己。
夾着雪片的寒風吹過他的黑髮,他依舊穿着那身最初的,雲上號飛艇船長的衣服,面貌依舊年輕。
等待他的親人已經死去,暗戀他的少女已然白髮蒼蒼。
而始終年輕的他,卻被永恆禁錮在這裏,迎接可能永恆不變的寂靜未來。
現在死去,對他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
蘇凜平靜地注視着蘇明安的劍刃刺過來,刺向他的胸膛,而後看着那一劍,在距離他的心臟只差一寸時瞬間停止。
下一刻,一團跳動的火焰貼了上來。
不,那不是火焰。
那是一朵,色澤鮮艷到了極致,如同烈火般的紅玫瑰。
玫瑰的花瓣看起來很嬌嫩,像是剛從花枝上採摘下來的一般,卻蘊含着一股令他無比抵抗的強大力量。
一股名為規則的力量,在即刻束縛住了強大的他。
「異世界的旅者。」蘇凜的語氣依舊淡漠:「你真的很聰明。」
那朵鮮艷的紅玫瑰,在蘇明安的手中一推,猛地貼上蘇凜的前胸。
諾麗雅的紅玫瑰,生效了。
「再見了」
蘇明安凝視着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眼睛,望見了那眼底里,自己全身浴血的倒影。
「普拉亞不朽的神。」他說。
下一刻,白光在蘇凜的身上綻開。
那是代表傳送的白光。
蘇明安猛地被這股白光推了出去,他的身後,士兵們已經在同一瞬間消失。
在諾麗雅的紅玫瑰效果下,蘇凜成為了「玩家」。
他掙脫了名為「永生」的桎梏,得以成功離開這座城市。
莫比烏斯環,無窮無盡,無正無反,無始無終。
這樣的紙環只有一個面,它看起來無懈可擊。走在其上的人們,永遠不可能擺脫它。他們分不出哪裏是起點,哪裏是終點,就像處在一個無盡的循環當中。
除非有來自升次元的手,將這個紙環扯開。
【諾麗雅的紅玫瑰】。
這個來自其他世界的「手」,扯開了這一道莫比烏斯環。
蘇明安始終清楚,風險伴隨着機遇,遊戲副本不可能給人無法通過的劇情。
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拿到「蘇凜」身份的原因,他也想過。
他排除了很多可能性,但從遊戲機制上考慮,他認為可能性最大的原因是
在最終環節,能夠破解「蘇凜」這一循環的道具,能夠讓玩家完美通關的道具只有他一個人擁有。
所以這個身份,只有他一個人能拿。
如果在這個世界開始前,他已經用掉了那件道具,那麼就算是他也不會拿到「蘇凜」的身份。
因為遊戲副本就是這麼公平。
它絕不可能堵死一個正常玩家完美通關的道路,這樣只會喪失它一直以來的公平性。
而那件「只有他一個人擁有」的關鍵道具,他仔細思考過。
只能是【諾麗雅的紅玫瑰】。
因為當初的白日浮城te線結局,只有他一個人成功打出。
所以,他該慶幸自己在第七世界開始後,一直沒有使用這朵紅玫瑰,將它留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如果在這個時候,蘇明安拿不出紅玫瑰,等待他的只有絕望的結局。無論他是否殺死蘇凜,他都會被卡在這裏。
紅玫瑰其實差點就被用了。
但原本無比渴望玩家世界的謝路德……卻突破了來自np和「渴望玩家世界的np」的雙重桎梏。
他放棄了那朵紅玫瑰,躍過了副本設定的「陷阱」。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選擇自我犧牲,親手交還那朵紅玫瑰的光明騎士,在這一刻,間接地救下了蘇明安所在的世界。
完美通關沒有斷絕。
那位名為謝路德的青年騎士
是一位最稱職的光明騎士。
……
四百一十四章·TE·天國之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