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持着火銃對着張嫂的腦袋又退了兩步,翻身上馬,領着民壯向潰軍擊去。
鐵豹子也不需要王笑再多說什麼,下意識就把張嫂先控制住。
不管這媳婦是不是蒙古人,不先綁起來回頭大概還是要跑掉。
至於別的事,回寨子裏再說。
他環顧四望,只見王笑指揮着民壯追擊潰軍,其指揮手段卻與自己平時完全不同。
換成自己指揮,無非是領着民壯衝上去能砍多少就砍多少,王笑卻是不斷發號施命,讓小股的民壯從側翼包夾,喝令潰軍棄刀投降。又領着大部民壯分割潰軍,主要擊殺試圖反抗的潰軍。
他不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但能敏銳捕捉到混亂中有哪些潰軍的將校正在收攏潰兵,往往不等對方聚集,已策馬趕到要調派的民壯周圍,給出極清晰的命令。
民壯們士氣越漲越高,擊殺潰軍將領、看押投降的潰兵,一切看起來有條不紊,竟是有了正規官兵的模樣。
直到王笑高高抬起手喝令停止追擊,漫天的歡呼聲便響起來。
「少當家!少當家……」
氣氛極是振奮。
鐵豹子想和王笑說些什麼,但王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回頭再說吧。」
接下來又是組織人卸下俘虜的衣甲和刀,收集他們身上的乾糧和碎銀子,把俘虜們看管起來。
接着救治傷員、修復寨牆……
慘烈的戰鬥、勝利的喜悅,讓大多數人忘記去思考這個「少當家」到底是哪來的,只是下意識地聽從他的命令。
而且,大當家都沒說什麼。
王笑並不去駁斥「少當家」的稱呼,從容不迫地以這個身份主導整個寨子的人忙碌着。好像他生來就是這裏的當家人。
一直忙到夜裏,該佈置的都佈置下去,王笑才鬆了一口氣,自然而然地在議事大廳的主位上坐了,轉頭看向鐵豹子,開口道:「我餓了,去弄點吃的來。」
鐵豹子一愣,從懷裏摸出一點乾糧遞過去。
「你真是虢國公?」
王笑咬着乾糧,咽下之後才不急不緩地說道:「說了你也不信,等孫知新、胡敬事他們回來,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認識孫先生他們?」
「算是吧。」王笑點了點頭。
他早就有些猜到這裏是孫知新、胡敬事弄出來的,今天又聽人說了不少事就更加確定下來。
鐵豹子覺得自己的氣勢有點弱了,於是很突兀地說了一句:「老子以前就是山賊,不管什麼國公不國公!」
聲音很大,但莫名的就是沒有原先的氣勢。
至於王笑的氣勢……他憑仗的本來就不是國公這個身份,而是他比鐵豹子有本事。
這不是憑聲音大就能壓下來的。
王笑隨意地瞥了鐵豹子一眼,道:「山賊也好,土匪也罷。眼下國難當頭,你我大可統一戰線。」
「老子不懂啥叫統一戰線。」
「簡單,就是朋友弄的多多的,敵人弄的少少的。你就當我是你的朋友就行。」王笑應道,又問:「有水嗎?」
鐵豹子「哼」了一聲,還是起身給他倒了杯水。
「你們這裏問題很多,跑出太行山來佔地盤,這次守住了下次也守不住。」王笑搖了搖頭,道:「操之過及了。」
「這種事你跟老子說沒用,等孫先生回來跟他說去。」
鐵豹子傻歸傻,也知道討論這些最後無非是被人牽着鼻子走,因此並不願意和王笑討論。
這種事他是有經驗的。
就比如一開始收服孫知新和胡敬事,他是想讓對方當個軍師。也不知怎麼回事,到後來就習慣於什麼事都聽軍師的了……
「你就說,老子那個婆娘是怎麼回事?她真是建奴細作?」
王笑喝了一口水,問道:「她真是建奴細作,你待如何?」
鐵豹子愣了一下,那張粗豪莽撞的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
他主要還是吃虧在讀書太少,不然大可喃喃上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
~~
張嫂又被綁回了屋子裏。
這屋子勉強也算是她的……新房。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卻見王笑走了進來。
她恨恨盯着王笑,罵道:「狗賊子。」
「罵我就罵我,我爹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何苦罵他狗賊?」
「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廢話什麼?」
「本來是要直接殺了你的。」王笑說着,搬了條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來,又道:「但是鐵豹子不讓,他求我放了你。」
張嫂冷哼一聲,顯得頗為傲氣,淡淡道:「不需要。」
「我想知道,如果你在滿清朝,大玉兒要下旨處斬你,可有人會為你求情?」
張嫂一愣,臉上那股傲然之色漸漸黯淡一下。
又不是年輕的美人,又不是高官顯爵,哪會有人替她這種人求情。
王笑又問道:「你還有家人在關外嗎?」
「要你管!廢話真多。」
「那看來是沒有了。」王笑沉吟道:「我很好奇,像你們這種當間諜的,是什麼支撐着你們不叛變投敵?」
「哼。」
「就當是閒聊好了。」王笑道,「在濟南時,你在王璫家過得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衣食不缺。在這裏,他們把珍藏的酒肉拿出來慶賀你的婚事……倒也不用你感動。我只是好奇,是什麼支撐着你不顧性命也要把我帶回關外?」
張嫂擲地有聲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自然是以死為報。」
「有什麼恩重如山的?施在你身上再大的恩,於她不過一句話的事情。」王笑道,「鐵豹子要護你,要面對的東西就多得多。孰輕孰重你自己知道。」
「我是滿人,自然為滿人效力,有何可說的。」
「滿人?」王笑道:「皇太極廢除『女真』之名,把女真諸部、蒙古人、遼東漢人、錫伯人、部分朝鮮人合稱滿人,這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他說了你就信,那我說有朝一日,你與我皆是華夏之人,你信不信?」
「我不聽你盅惑!」
「我們正兒八經地聊天,怎麼能叫盅惑?」
王笑在膝上拍了拍,又道:「我還沒有答應鐵豹子放了你。但這寨子是他的,如果我一定要殺了你,把他惹毛了也麻煩。這樣吧,你安安份份待在他身邊,別再惹事,能不能做到?」
張嫂仰首道:「那你殺了我。」
「急什麼?」王笑道:「不就是要帶我去見見玉兒嗎?等以後我跟你去見她就是。」
張嫂一愣。
她很不習慣王笑這樣「玉兒玉兒」地稱呼太后娘娘,搞得跟他是自己主子一樣。
但她一個沒忍住,竟是問了一句:「真的?」
「我用得着騙你嗎?」王笑隨口道:「等個三年吧,到時只要我還活着,就跟你去見她。」
這提議頗為荒謬,張嫂一時也無言以對。
問題在於,她被綁在這裏,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果然,王笑下一句話就是:「你自己選吧,是選擇死?還是選擇忍辱負重三年,完成玉兒交給你的任務?」
張嫂沒有回答。
但她沒馬上選擇去死,便已是有了選擇。
王笑道:「但你只要敢做出一件不利於漢人之事,我不僅會殺了你,還會殺了鐵豹子。」
「那蠢材死不死與我何干?」
「現在無關,以後也許就有關了。對了,蘇武牧羊的故事聽說過嗎?漢武帝年間,蘇武持節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匈奴說等公羊生子了就放他回去……」
「我聽過,不用你說。」
「唔,你就當自己是蘇武好了。我看你漢化得蠻嚴重的。」
張嫂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奇奇怪怪的,又問道:「你真能信得過我?」
「這年頭蘇武不多了……」
王笑隨口嘆了一句,轉身向屋中走去。
張嫂抬起頭,看着王笑的背影,竟然覺得一切是這樣不真實。
過了一會,鐵豹子走進來,在張嫂身邊坐下。
沉默了好一會之後,鐵豹子絮絮叨叨說起來。
「你說你怎麼就是個蒙古女人呢……」
張嫂默默地聽着,燭光下,只見鐵豹子那張看起來很蠢笨的臉龐竟然也露出些沉思之色。
「那小子說什麼來着……天下該是個更包容的天下,中老年人可以談戀愛,異邦之人也可以談戀愛……他還說老子跟他志同道合,老子怎麼就跟他志同道合呢?怪不得他能當國公,張嘴就能唬人……」
~~
喬阿良和田永各自抱着一捆豬草餵豬,又撿了些火炭母混在豬草里。
這是防治豬瘟用的,是勞召先生帶來的老先生們教給他們的。
寨子裏傷亡了不少人,因此兩個孩子這兩天也忙了起來,幫着幹了不少農活。
另外就是,這兩天他們每次碰到什麼人,都要被狠狠夸上幾句。
因為寨子被潰兵偷襲的時候,就是喬阿良和田永把王笑帶去見大當家。
事實上,當時鐵豹子讓人帶着寨子裏的婦孺撤離,王笑三言兩句就把兩個小孩唬住了。
如今自然沒有人覺得他們是被唬住了,只說這兩孩子聰明,有股子機靈勁……
餵過豬,喬阿良和田永便迫不及待跑到寨牆附近。
王笑正領着俘虜在修建防禦工事。
這次的潰兵俘虜大概有七百餘人,鐵豹子原本覺得處理起來很讓人頭痛。養着肯定是養不起,殺掉又有傷天和,放了又被他們再來偷襲。
最後還是由王笑作主,把這些俘虜留下來勞作。
至於糧食,王笑親筆寫了兩封信,讓鐵豹子派快馬送到濟南,說是有人會送糧食來。
喬阿良與田永便覺得……國公真是個有錢人,怪不得大家都尊敬國公。
這天兩個孩子跑到寨門附近,放眼看去,只見王笑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身前站着十幾個俘虜,身後還站着六個人。
忽然,那十幾個俘虜齊聲大喊起來。
「敢不為國公效死!」
喬阿良與田永嚇了一跳,目光看去,只見那十幾個俘虜齊齊在王笑面前跪下來。
王笑則是一個一個去扶。
喬阿良和田永激動得滿臉通紅,連忙便跑上去。
可惜,因為要餵豬,又沒能聽到國公爺是怎麼招降這些俘虜的。
等他們跑到近前,只見王笑扶起最後一個俘虜,緩緩說道:「臨陣脫逃,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嗎?你們也看到了,兵敗被俘的處境豈好過轟轟烈烈戰死?唯盼你們知恥而後勇,洗刷曾經的恥辱……」
「我等不怕死,只怕跟着那些庸材將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跟了國公,自當奮勇向前!唯死以報!」
王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值此天下倉惶之際,大丈夫正該共匡社稷,建功立業。他年驅退外虜、光復大楚,你等皆是我大楚之功臣。」
那十餘名俘虜再次大喊道:「願為國公效死!」
遠處,那些還在勞作的俘虜們看着這一幕,不由心生羨慕,干起活更加賣力起來。盼着那個什麼國公能向這邊看上一眼,也把自己挑中。
王笑並不打算把這七百多名俘虜全部收服。
都只是一些打不了硬仗的逃兵,篩選中三百餘人應付目前的情況也就可以了。
有了篩選的過程,被收服的逃兵才會珍惜這個機會,不會輕易譁變。
另外,時間太趕,他很難直接把這些人變成自己的兵,只好先挑選出二十人,許諾他們大好前程,再帶着身邊調教成心腹,如此再以二十人控制三百餘人就簡單得多。
這算不上多厲害的手段。憑藉一戰打出的威風、國公的地位、個人魅力,控制大批兵馬不行,控制一小股人還是可以的……
但這也讓喬阿良和田永感到不可思議,他們都覺得國公爺居然比孫先生還厲害!
而孫知新也在今天回到了行唐縣……
孫知新在路上已經得到了鐵豹子傳來的消息,於是一回來就趕快來見王笑。
「候爺!」
風塵僕僕的孫知新才下馬喚了一聲,忽聽身邊有人大喊了一聲「三少爺」,接着一道人影就沖了出去。
那是勞召。
勞召是去年孫知新去京城借糧之時王珍派來的,此事王笑倒也知道,此時見了面,王笑擺了擺手,道:「大哥既已還了你的身契,你又有功名在身,不必再喚我少爺。」
「是,國公爺,你怎麼會來這裏?大少爺來了嗎?」
……
見勞召與王笑還在對答,孫知新與胡敬事的腳步便放緩下來。
那邊喬阿良與田永跑上前,拉着他們的衣角便喊道:「先生,國公爺好有本事,破了偷襲我們的敵兵……」
「國公爺幾句話就招安了許多人……」
「先生,國公爺和我們讀的是一樣的書嗎?」
孫知新聽着他們說個不停,與胡敬事對視一眼,微微笑道:「虢國公對我們有半師之誼。」
好不容易安撫住兩個孩子,他們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個大禮。
王笑無所謂地點點頭,目光又落向後面的孔興彌。
孔興彌顯得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對王笑。
王笑也不與他為難,重新看向孫知新與胡敬事二人,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發展得不太好。」
孫知新與胡敬事並無絲毫倨傲,齊齊拱手道:「請國公指教。」
王笑點點頭。
有些話他願意說,也要別人肯聽才行。如果剛才這句試探會引起孫知新、胡敬事兩人尷尬,王笑大概會換一個做法。
「邊走邊說吧。」
王笑先是吩咐了新招降的二十餘名親衛去監督俘虜勞作,才領着孫新知、胡敬事向寨子裏走去,喬阿良與田永則是跟在身後。
「先生,我們也可以聽嗎?」
「國公?」
「讓他們跟着也好……」
五個人走到田邊,王笑指了指耕作的民壯,問道:「你們這軍墾制度,與楚朝的衛所有何不同?」
「學生未曾想過這是軍墾制度。」孫知新沉吟道:「我們只是想讓流民有田耕作,同時保衛這些田地,如此而已。」
「保衛得住嗎?」王笑問道:「這次只有三千潰軍,就差點攻陷了這個寨子。等建奴與瑞軍鏖戰結束,你們要怎麼辦?」
「學生只是想着能救濟一人便是一人,未曾想過這些……學生不知兵事,請侯爺……請國公賜教。」
「帶着這些老弱婦孺到山東去吧。」王笑道:「我實話告訴你,這一戰我並不指望能驅退建奴,能把他們攔在山東以北,就算是萬幸。你在這個地方聚集的人丁越多,回頭反而是接濟了建奴的糧草。」
胡敬事愣了一下,喃喃道:「但我們不可能把河北所有百姓都遷走。」
「能遷多少是多少。」
孫知新低着頭想了想,忽然開口問道:「虢國公,你想要的是那些民壯吧?你要把他們的家小遷到山東,是想為了讓那些民壯能供你驅使?」
王笑沉默片刻,點點頭,緩緩道:「不錯。本來這個時候,我應該帶兩萬兵馬趕赴滄州,沒想到現在到了這裏,但也好,若能有一支兵馬出其不意攻打建奴西面,也許能把壞事變成好事。」
孫知新忽然激動起來,道:「但他們不是官兵啊,他們拖家帶口從北面逃到這裏只是想活下去。我答應過他們,拿起棍棒是為了保護這些田地、保護他們的家小。我也不是官、不是什麼將軍,未曾給他們發過軍餉,我沒有權力讓他們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