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燒城這種事,但凡做了,就要面臨風險。
不少封君心想,你作為國君把話都說的這麼清楚了,卻戛然而止,還不是希望從我們嘴裏聽到燒城的建言?
做事我們去做,背鍋也是我們去背,那要你這個王上幹什麼呢?
這一次一眾貴族出奇地一致,並不沉默,卻沒有一個人接話說要燒城。
眾人均想,燒城確實是一個好計策,只是就算燒城,也必須得有王上的命令,我們只是迫不得已執行王命,否則別想讓我們擔負這個大罪名。
如今既有紙張,總得討要一個正式的王命,留以存證,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今日你能為了大位和我們一起搞死你的親哥哥,鬼神難知明日墨家打不動了要議和你會不會把我們扔出去。
再者墨家總歸是講「法」的,按照他們的法,禍不及家人,自己家族的後人還是有機會活下去的。
可俠以武犯禁,那些市井俠士們卻不講法,到時候若是被殺了全家,又找何人去講道理?
就在一眾貴族推脫的時候,楚王身邊的一個美男起身道:「事已至此,唯有放火燒邾城為焦土,方可阻擋墨家進軍。」
他這話一說,立刻便有許多貴族起身道:「此事不可。」
「邾城之民,皆楚之民,燒城不仁。」
「況且此時風乾,一旦火起,邾城皆為欄杆茅草之廬,難以控制,定是死傷無辜之民極多。」
「火勢極大,雖然的確可以擋住墨家,但卻不仁啊。」
提議焚城的美男正是熊良夫身邊的男夥伴之一。
貴族們大聲反對,其實話的本意是:「好極了,這個責任你來背。趕緊燒,風乾,一旦火起,邾城要化為火海,附近的山林也一定要燒了。」
這是話中的真正含義,放到耳朵里聽到的則是源於不仁的反對。
那美男大喝道:「大事不拘小仁。若墨家兵至,將是亡國滅種之災,社稷顛覆,宗廟傾隳。為君為臣者,當以守宗廟社稷為大義,其餘皆小事。」
「婦人之仁,豈能成事?大丈夫當機立斷。」
「若邾城不焚為焦土,墨家頃刻追至,糧草豐足,又能調動愚民運輸,便可繼續追擊,難以擺脫。」
「屆時,楚國上下君臣,均要毀於殘暴之墨家。君臣皆亡,何以復社稷、歸宗廟?」
「惜此時夏汛未至,若不然,當掘開大江,以阻墨家追兵!」
他的話說出了一眾貴族的心聲,但一眾貴族們依舊反駁道:「此事不仁。」
連楚王自己也說道:「此事不仁,我為楚王,牧楚之民。豈可焚城以阻追兵?」
男寵行大禮於楚王道:「王上之恩,無以為報,只有傾全力保社稷、護宗廟,以報恩於萬一。」
「我雖不能野戰,卻可守城。」
「王上與諸君公子宜速退,重整旗鼓,聯絡諸侯。昔者越人滅國,勾踐臥薪嘗膽,訓越甲三千,一戰雪恥。」
「今日墨家之威暫不可擋,卻可行勾踐故技,贊避鋒芒,將來奪回宗廟以祭。」
說罷以頭搶地,額頭滿血,楚王長嘆,連忙相扶。
那美男起身後,面視一眾貴族,雙目圓睜道:「此事我必死矣。我死,若楚能存,則我為大義而死。」
「天下毀我不仁、不義,哪怕是墨家毀我為戰爭犯,我亦不懼身後之名。諸君公子,勿忘今日之恥,輔佐王上,以謀復郢都,繼宗廟。」
「若有違者,天地共戮!」
一種貴族心想,原來如此,在這等着我們呢?
這顯然是楚王的死士出面,藉此來讓一眾貴族發誓要輔佐王上。畢竟邾城必須要有人守,守到最後的時候必須要放一把火把邾城燒為焦土,這樣才能有機會為楚王和貴族的奔逃拖延時間。
在巴水野戰,自然不行,申公敗了之後楚國貴族們就明白,野戰的話很可能大家都死在陣中。
野戰斷後,若是尋常死士並無指揮數萬大軍的能力。
守城的話,也就是說說守城,實則就是為了焚城焦土。
墨家攻城的手段之高那是名揚天下的,沒炮沒堅固的新式城牆守軍沒士氣,守個屁?
既然是楚王的人出面守城燒城,貴族們總要有所表態,這其實就是個交易。
熊良夫本來得位就不正,雖說貴族們不反對,但不反對的前提是貴族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反動變法。
現在熊良夫從江漢跑到南陽,除了血統名義之外一無所有,到了那邊如果當地的貴族不認怎麼辦?如果當地的貴族舉別人為君怎麼辦?如果當地的封收買了這些失去了封地如喪家之犬的江漢封君怎麼辦?
雖然盟誓這種東西基本沒用,但基本沒用也比一點沒有強一些,而且這還有一個涉及到擔責任的問題。
如果焚城焦土的說法由楚王自己提出,那麼這件事的責任就是這樣的:楚王要焚城,貴族們反對,但王命難違,於是焚城。
一旦出事,一旦情況不利,貴族們立刻就可以把熊良夫交易出去,並且義正辭嚴,此人不仁,非是吾君。
貴族們固然怕熊良夫賣了他們,熊良夫又豈不擔心貴族賣了他?
如果焚城焦土的說法由楚王的死士提出,那麼這件事的責任便是這樣的:死士忠貞為國,楚王反對、貴族反對,但此人留守城邑為王和貴族爭取時間逃離,最終焚城。
死士的做法是符合道義的,為君而死,這也是值得稱讚的。那麼這種稱讚之下,焚燒個城邑,也就是可以商榷的,最起碼或許會有人覺得情非得已、此人義士。
再者人都死了,墨家抓誰去?
實際上焚城這種事,是個技術活,並非是隨便一把火就能阻礙追兵的。
殺人放火都是技術活。
所以這種事不是靠一兩個死士就能執行,得有士卒配合才行,這就不可能秘密行動。
這件事如果真的是死士自發的行為,那麼這個死士可以一句話不說,攬下守城斷後的事,等到楚王和貴族們都走了之後,他再組織焚城。
但這樣的話,楚王就說不清楚了——你的死士,你熊良夫能脫得了干係嗎?
這不是道德問題,因為一眾貴族至今沒覺得當年公子午有什麼大罪,而是一個關乎命和名以及家族延續的問題。
楚王不想承擔這個罪責,不在於心中不忍,而在於這件事可能會導致他被出賣、被貴族出賣。
因而這件事楚王還就必須得要演這麼一出,不能讓死士自己偷偷去做。
楚王這就是用了個手段,將這件事的責任綁在了所有貴族的身上,而且綁定之後,這件事的說法就是「死士自己守城的自發行為」。
現在貴族當然可以堅決反對,那麼反對的貴族就要得罪其餘的貴族。
現在已經定下來逃跑了,焚城焦土之事本來就是眾人所願,象徵性地反對一下也就罷了,你居然真的反對,那就休怪大家先弄死你。
北方的封君們現在看來損失並不大,墨家伐楚的理由是因為楚王反動政變,實行不義的政策。
如果萬一北方的封君們選擇和墨家議和怎麼辦呢?或者說墨家在魏、韓、齊等諸侯的壓迫下不得不接受和談的時候,一眾封君們把楚王賣了怎麼辦呢?
如果牽扯到焚城之事,這本身又是一個可以大做文章的方向。
不是說法不責眾,真要是墨家勝了,可能今天所有的貴族來者有份,都要為這件事承擔責任。
但對於貴族封君們而言,如果牽扯過多,楚王反倒安全一些,北方的封君若是真想換個楚王和墨家媾和,總不能把所有的江漢過去的封君都送出去,那樣的話可真是一點法理都沒有了,新王怕是也站不住腳。
楚王的意思已然是十分明確。
我派人焚城,你們不需要支持,只需要不反對即可。
我為你們爭取到了逃亡的時間,也讓大家一起背上了這個責任,大家進退一致,將來真要是媾和的話,你們一個也跑不了,所以最好是保住我,和北方的封君親戚們斗一斗,不要被他們收買蠱惑把我廢掉作為和墨家和談的砝碼。
你們要是不同意,那就做真正的仁義之人,現在站出來勸我把這個「只知小義實則大害」提議焚城的人殺掉。
想做真正的仁義之人,總要付出點代價,總不能喊喊口號就是了。
就現在這個局面,誰站出來做真正的仁義之人,誰就是和在場所有封君大貴族為敵。
楚國五千里之國,不乏勇士仁人,但此時此處,卻無一個這三十年時代變遷之下的另一種符合勇與仁定義的人。
果然,片刻後,一眾貴族紛紛談到了社稷、宗廟、傳統、禮法等等一系列的重大問題,似乎遺忘了剛才關於放火焚城的事。
眾貴族齊心盟誓,一心一意,輔佐楚王,重扶社稷,若有違背,天地共戮。
隨後楚王又與那美男道:「焚城之事,斷不可行。守衛之事,盡托於汝。此事眾臣可有反對的?」
眾臣均道並不反對。
這句話問了兩個問題。
嘴上說不焚城,你們反對嗎?
把守城斷後的事交給剛才提議必須焚城的人,你們反對嗎?
眾人心中明白,焚城是必然的,但楚王現在已經不擔責任了,自己也不擔了。
但如果楚王擔了,自己就得擔——楚王能擔的責任就是,明知道這個人有焚城的傾向卻不制止換將只是嘴上勸了一句,那麼一眾貴族也親耳聽到了楚王的勸誡不要焚城,也親耳聽到了美男說焚城的計劃,如果楚王有責任,一眾大臣也有責任。
況且墨家不是想來說,法度之事,論跡不論心嗎?若是論跡,楚王和一眾貴族都無戰爭罪,證據確鑿,確實嘴上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