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有點晚了)
桐葉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還能依靠山水陣法抵禦妖族的山上門派,屈指可數。
玉圭宗、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來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陣,越來越黯淡,若從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處處人間燈火好似漸次熄滅,每一次燈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頭的覆滅,是桐葉洲的氣運流逝,轉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長,一洲山上山下,膽魄盡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師堂名為繞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頭,但是由於地理位置太過偏僻,好似雞肋一般,反而暫時沒有遭受妖族大軍的侵襲。
如今冤句派已經聚集了十數個流離失所的山上門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如今人人都是喪家犬。
在這其中,有個小門派出身的青衫劍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師堂玉牌,再上繳一筆神仙錢,得以進入冤句派避難。
他今天獨自來到箜篌山地界的一處形勝之地,犀渚磯觀水台,犀渚磯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測,青衫劍客登上高台,憑藉一枚被譽為萬年的燈犀角照耀映徹下,觀看深潭水族,幽冥異路,但是在仙家術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見眾多奇形異狀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馴化之後,溫順異常,在水中優哉游哉。
青衫劍客坐在觀水台上,手中有幾份前不久拿到手的軍帳諜報,甲申帳在內的三十軍帳,都已各自佔據一處山上仙家祖師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經對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大書院,以及玉圭宗在內四大宗門,徹底完成了包圍圈,蠻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斷蠶食、攫取和轉化一洲山水氣運,妖族大軍登岸之後的大道壓勝,隨之越來越小。
如果不是那個鐘魁,處處牽制王座枯骨大妖白瑩,使得白瑩的一支支白骨大軍極難形成氣候,每次遇到鍾魁便自行潰散,這個鐘魁憑藉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眾多戰場遺址鬼物,往往瞬間就會憑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後再戰死一次,給蠻荒天下這條戰線帶來極大麻煩,不然大伏書院和扶乩宗在內的幾個宗門,如今肯定已經失守。
在綬臣、甲申帳木屐提議後,各大軍帳開始主動吸納桐葉洲修士,同時開始約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軍,再不可肆意屠城築京觀,將寶瓶洲大驪鐵騎那一套策略悉數照搬過來,再做適當的修改完善,驅使山下王朝、藩屬軍隊,攻伐山上門派。在青衫劍客看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還是比不得大驪宋氏的文武官員,做不到那種令行禁止。
簡單來說,就是殺人都很擅長,可是誅心一事,太不入流。不過這些都在預期之內,別說是他們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極多的讀書人,不也是問以經濟策,茫然墜雲霧?無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個桐葉洲就連僅剩的一點人心士氣,都給敲爛了。
只是關於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戰略選擇上,斐然,劍仙綬臣,和甲申帳木屐在內的數個軍帳,都建議先攻破太平山,至於那個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幾年又如何,根本不用與它過多糾纏,速速集結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鎮的桐葉宗,到時候跨洲過海,碾碎寶瓶洲就是了,絕對不能再給大驪鐵騎更多兵馬調度的機會了。
可是更多軍帳,還是認為拿下玉圭宗,徹底佔據一洲完整氣運,才是最為穩妥的選擇。何況蠻荒天下劍修眾多,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相互問劍,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葉洲,剛好可以拿玉圭宗來試劍,問劍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師堂,以此作為一洲戰事的收官,最是適宜。
這個來冤句派避難的青衫劍客,正是較晚登岸桐葉洲的斐然,大妖切韻的師弟。
所以當斐然看到最後一份諜報,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躋身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列,與寧姚、曹慈、山青這些天之驕子並肩而立,已經讓斐然十分彆扭,尤其是那個「擅長壓境」的評語,更是讓斐然難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幾座別家天下的修士,長長久久,都不知道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不出意外,綬臣早已身在玉芝岡,那是一塊比較難啃的骨頭,是桐葉洲的一個大宗門,護山大陣極為堅韌,據守穩固。綬臣也沒有打草驚蛇,故意調撥大軍兵馬轉去攻打別處宗門,暗中驅逐數萬難民往玉芝崗蜂擁而去,綬臣只派遣麾下了幾位地仙修士在那邊鬧事,玉芝崗祖師堂議事,有一位動了惻隱之心的女子祖師大義凜然,力排眾議,最終選擇打開山水禁制,讓難民避難玉芝崗。
不同於斐然的遊山玩水,綬臣是奔着玉芝崗祖師堂而去。
斐然抬頭遠望,在那玉芝崗方向,有劍光沖天而起,還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極的術法光彩,是師兄切韻的大手筆。
玉芝崗從這一刻起,就此成為書上人事,然後時日一久,就會是一頁老黃曆。
一個少年往犀渚磯觀水台飛奔而來,來到斐然身邊,局促不安道:「陳大哥,別人都說冤句派肯定守不住,這可怎麼辦啊?我害陳大哥花了那麼多冤枉錢,若是死了,怎麼還錢。」
少年蹲在地上,悶悶道:「我哪裏值那麼多錢,那可是神仙錢。」
如今化名「陳隱」的斐然笑道:「那筆神仙錢,對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銅錢,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陳大哥」心疼那些錢,小聲道:「神仙也不能這麼亂花錢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連麵皮都是那年輕隱官的模樣,沒什麼用意,純粹無聊。
至於這個桐葉洲鄉野少年,是斐然在遊歷途中,認識的一個的小樵夫,少年沒有親人,曾經救下過一頭即將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後者為報恩,經常捕捉山中獵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門口。斐然湊巧見到了這一幕,就帶着他一起來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帶着少年一起觀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漸西下,數道虹光直接撞開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見了犀渚磯觀水台的斐然身形後,改變軌跡,不去箜篌山之巔的那座繞雷殿,落在了斐然身邊,腰墜養劍葫的師兄切韻,甲申帳劍仙胚子雨四。
還有一個身姿纖細的佩短刀少女,暱稱豆蔻,她是天生「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的孱弱體魄,最易招來陰靈鬼魅寄居,但是大道無常,反而讓她修煉出了一個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雙眼無神,極為空洞,不過她還是對斐然點了點頭。
切韻伸出雙指捻動一縷鬢角髮絲,眯眼而笑,「師弟,這個小傢伙,連修行資質都沒有,帶在身邊做什麼?」
斐然笑道:「無聊。」
那少女轉頭看向山巔繞雷殿,切韻說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別再像玉芝崗那樣濫殺一通了,這兒好看的女子多,你別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啞開口道:「我砍下她們的頭,留給切韻前輩。男子修士,你就別管了。」
切韻雙手合十,「行吧行吧,記得說話算話,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輕輕抖腕,短刀出鞘之後,驀然變成一把好似斬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師堂。
雨四與斐然說道:「綬臣前輩還留在玉芝崗那邊收拾殘局,下一處目標,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點頭道:「都隨意。」
切韻突然笑道:「師兄剛剛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經到了大伏書院門口。有好戲看了。等我補妝完畢,就趕過去為周先生搖旗吶喊。師弟,怎麼說,要不要與師兄同行?」
斐然搖頭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雖然聽不懂這撥人的言語,仍是大致猜出了對方身份,一時間腦子一團漿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國官話與少年微笑道:「對不住,我是妖族。不過不用怕,你就繼續當我是你的陳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沒什麼關係。」
斐然喜歡每到一地,就先與人學習各國官話、地方方言,還是無聊使然。
少年滿頭汗水,顫聲道:「陳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說道:「大概算是一撥惡客登門,不請自來,破門而入,不給主人留一口飯吃吧。」
少年眼神逐漸堅毅起來,「陳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誰,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別人怎麼看待陳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聲,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徹底魂飛魄散。
切韻有些意外,眨眼問道:「師弟這也殺?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沒有給出解釋。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絲絲的仇恨,不管隱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讓他活下去,甚至可以從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師兄,那位早先執意開門的玉芝崗女子祖師,下場如何了?」
切韻輕輕拍了拍臉頰,微笑不語,「祖師堂議事,嗓門就數她最大,等到打起架來,就又最沒個動靜了。」
雨四說道:「綬臣前輩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條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師堂,見她磕頭求饒,便覺得煩了,才改變主意。」
斐然點頭道:「希望寶瓶洲老龍城,亦是如此作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宮。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輕皇后,姿容極美,她這會兒神色鬱郁,雙指捻着精巧的小銅火箸兒,輕撥手爐內的灰燼,儘量讓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齡女子,英氣勃勃,她與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嶺之見姐姐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們的爺爺,兵部尚書姚鎮,已經重新披甲上陣,老將軍領着所有姚氏子弟,趕赴邊關。
今天先前有那負責鎮守京城、臨時監國的藩王,來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議軍國大事,事實上一雙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姐姐的臉龐,若非姚嶺之護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許,以此示意對方不要得寸進尺,天曉得那個色胚會做出什麼事情。如今的皇宮,姐姐真沒什麼信得過的人了。哪怕貴為皇后,可到底還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個藩王告辭離去,當他跨過門檻,轉頭之時的那抹笑意,別說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嶺之見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頭,慘然笑道:「我沒事。」
姚嶺之心中悲憤,這要沒事,怎麼才算有事?
如今宮城內外,朝野上下,從廟堂到江湖再到沙場,哪裏不是一團糟。
那個穿龍袍坐龍椅的王八蛋,竟然丟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關鍵他還帶走了一大撥金丹供奉仙師,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難。
最讓姐姐傷心的事情,是那個皇帝陛下不帶姐姐一起離開的荒謬理由,竟然是欽天監那邊有人斷言姐姐是紅顏禍水,帶在身邊只會禍害連連。
這位大泉王朝的年輕皇后,手捧暖爐,手熱卻心冷。
記得當年,來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給自己算了一卦。
對她是大吉,對大泉王朝而言,卻不是什麼好卦象,當時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來是對錯皆有,算對的是大泉王朝國祚,確實岌岌可危,算錯的是自己命理,註定要跟着一起遭災了。
如果不是爺爺還在邊關率軍廝殺,身邊還有個姚嶺之入宮,為自己貼身護衛,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處,她死不敢死,見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綾,曾經她壯起膽子,遠遠瞥了眼宮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嶺之入宮後,她一次議事後,在廊道中踉蹌摔倒在地,然後伏地大哭,抬起頭時,梨花帶雨,哭着問妹妹,天底下有沒有不疼的死法。
當時姚嶺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訴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裏,只會更加生不如死。
這會兒姚近之突然說道:「這些天,你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不然我撐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時候,你就殺了我,只是記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嶺之瞬間臉色慘白,輕輕點頭。
年輕皇后驀然而笑,望向門外的大雪景象,沒來由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這麼擔驚受怕啊。
她這麼些年來,只會對那個談不上如何喜歡的男子,偶爾心心念念之。
皚皚洲偏遠小國的馬湖府,又名黃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廟,廟祝是個年輕人,名為沛阿香。
今天這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爐點燃三炷香後,走出雷公廟大門,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來打攪他,敢來的,一般都是沛阿香願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帶,腰間別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質,不同尋常,來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則是市井尋常物,尋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劉氏財神爺的嫡子劉幽州,家族供奉柳嬤嬤,以及柳嬤嬤的女兒,柳歲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
柳歲余懸佩烏鞘短刀,一襲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強遠遊境躋身的武夫九境,柳歲余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劉幽州在遠處就大聲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錢太多的份上,不計較。
柳嬤嬤只得小聲提醒道:「少爺,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見着了沛前輩,莫要以『阿香』稱呼嗎?」
劉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皚皚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們劉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門口台階上。
劉幽州一屁股坐在旁邊。
柳歲余見着了師父,笑道:「師父今兒瞧着精神氣不錯。」
沛阿香打趣道:「見着了善財童子登門,我很難不開心。」
柳嬤嬤鬆了口氣,還好,沛宗師在少爺這邊,還是比較好說話。
劉幽州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香爐,沛阿香瞥了眼,一揮手,將那香爐送到雷公廟內。
劉幽州剛剛從扶搖洲山水窟那邊返回家鄉,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這條歸途路線。
在扶搖洲山水窟那邊,劉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寶,都是剛認識沒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劉幽州倒是想着他們能夠還自己。
不是捨不得那些法寶,而是不希望那些剛剛記住臉龐的人,一個不小心,就從朋友變成故人。
沛阿香問道:「那個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層境界了?」
劉幽州搖頭道:「沒問。」
沛阿香有些無奈。
柳歲余坐在一旁,雙手一下一下輕拍膝蓋,「年輕十人當中,還有個山巔境,叫隱官來着,又是劍修,加上先前武運涌去劍氣長城,多半是劉幽州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麼個意思?」
關於這一茬,他還真從未聽說過。
劉幽州在裝模作樣地整理衣領。
柳歲余立即一腳踹在劉幽州身上。
在皚皚洲劉氏府邸,劉幽州的書房裏邊,懸掛着一幅劉幽州的親筆畫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畫符,畫了一葉扁舟泛海,有個背劍少年立船頭。
所謂的少年身形,就是一個圓圈加幾根樹枝,鬼才認得那是個人。
早年柳歲余瞧見這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後,就問了一嘴,劉幽州就與她顯擺起來,說他這水紋畫法,可是得了馬遠《水圖》的七八分精妙。當時還是少年的劉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隨手從書桌一排筆海中翻翻撿撿,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圖》真跡,要讓柳姨鑑定一番。柳歲余身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師,當然對那幅價值連城的神仙《水圖》不感興趣,只問那少年是誰。
劉幽州就將桂花島渡船路過蛟龍溝那場風波娓娓道來。
柳歲余便記住了那個後來登上倒懸山、卻沒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這會兒挨了柳姨打是親罵是愛的一腳,劉幽州嘿嘿笑着,「姓陳,寶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說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劉幽州說道:「我隨手送人一顆穀雨錢,跟一般人送出一顆穀雨錢,當然是我小氣,對方大方,道理得這麼算。」
沛阿香笑道:「整個猿蹂府都給人拆了賣錢,你爹沒心疼?」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只恨倒懸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嘆了口氣,「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該你們有錢。」
老嫗輕聲道:「少爺早早就預料到猿蹂府的後來光景了,老爺對此很欣慰,說單憑這點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劉幽州無奈道:「也沒覺得這是什麼好事,柳婆婆說這個作甚。」
沛阿香轉頭問道:「歲余,你是山巔境,那隱官也是,爭出個最強,有沒有把握?」
柳歲余說道:「試試看。」
兩人之間,誰率先破境,還能夠得到武運,其實就算分出了勝負。
雙方都不用真正問拳。
沛阿香舉目遠眺,「都趕一起了?你們商量好的?」
柳歲余跟着師父望去,「好像是那劍仙謝松花。除了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身邊還跟着個年輕女子」
沛阿香點點頭,「純粹武夫,年紀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樣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皺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是那遠遊境?怎麼可能?!」
柳歲余眼力稍遜一籌,要比沛阿香晚些發現蛛絲馬跡。
那謝松花御劍遠遊,只是照顧兩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輕女子武夫,竟然無需謝松花幫忙御風。
一行人落在雷公廟外的冷清廣場上。
女子劍仙開門見山道:「謝松花。」
沛阿香沒理睬。
等你謝松花躋身了仙人境,才能靠個名字就可以嚇唬人。
柳歲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個武痴。自己能夠與一位劍仙,各自問拳問劍,會很痛快。
謝松花瞥了眼在皚皚洲大名鼎鼎的柳歲余,笑道:「說正事之前,你們先聊。」
裴錢抱拳道:「晚輩裴錢,想要與沛前輩請教拳法。」
沛阿香給逗樂了,擺擺手,「沒空。」
裴錢撓撓頭,放下手後,又抱拳致禮,乾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這位沛阿香前輩不願指點拳法,作為武學路上的晚輩,裴錢只能作罷。
武夫問拳,不是找死。
老嫗忍俊不禁,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嫗看了眼自家少爺。
舉形和朝暮兩個劍仙胚子,面面相覷,原本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幫忙裴姐姐捧書箱、一個幫拿竹杖。
沛阿香終於來了些興致,「小姑娘得了幾次最強,躋身的遠遊境?」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只有五次。」
劉幽州張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別「只有」啊。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姑娘?
她叫什麼名什麼?劉幽州想要認識這樣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錢多,卻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歲余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來。
柳歲余好奇問道:「你是在哪兩境界出了岔子?」
裴錢搖搖頭,閉口不言。
柳歲余笑道:「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壓境在遠遊境,答應與你切磋拳法。」
裴錢想了想,「前輩能不能不壓境?」
我是與你問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壓境做什麼。
柳歲余走下台階,「好吧,我不壓境就是。」
裴錢點點頭,將行山杖交給朝暮,再摘下書箱,舉形立即雙手接過小竹箱。
朝暮握拳輕輕揮動,壓低嗓音說道:「裴姐姐,小心。」
裴錢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笑道:「等會兒離着我遠些。」
謝松花帶着兩位弟子御風去往高空。
劉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後台階上,腦袋歪斜,望向那個姑娘,輕聲問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還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麼打啊?」
沛阿香說道:「你去問那姑娘啊。」
劉幽州白眼道:「我遇見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說話的。」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歲余摘下狐裘,隨手丟在身後台階上。
她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道:「馬湖府雷神廟一脈,武夫柳歲余。」
裴錢一腳踏出,身形微微下沉,雙手握拳,擺出一個古樸拳架,沉聲道:「落魄山一脈,開山弟子裴錢。與柳前輩問拳!」
正陽山祖師堂。
除了兩位趕赴老龍城的老祖師,其餘陶家老祖在內的老劍仙們,今天齊聚一堂,有諸多事務需要老祖們一同決斷。
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哪怕是元嬰劍修,給人敬稱一聲劍仙,興許都會不太自在,可是在寶瓶洲,沒有這樣的風俗。
每一位金丹劍修,就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
一個姿容平平的婦人,座椅位置偏後,手腕系紅繩,正襟危坐,顯得有些拘謹。
她管着正陽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在正陽山上,一直是個跑腿的,空有輩分,因為不是劍修,又經常外出,所以遠遠沒有那些劍仙老祖來得讓人敬畏。
尤其是在這正陽山祖師堂內,在那些劍仙老祖師眼中,這是個精明卻不夠聰明的女子,簡而言之,就是個不大氣的婦道人家。
蘇稼最初曾是她帶上山門的弟子,結果卻被轉送給了別峰山頭,作為交換,她得了件法寶,蘇稼後來被收為祖師堂嫡傳,事實證明,那筆買賣,是她做得虧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憑子貴,山上也有許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樣可以師憑徒貴。
當然最後蘇稼的下場不太好。
在風雪廟神仙台,輸給了風雷園現任園主黃河,劍心崩碎,蘇稼連劍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過正陽山祖師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養劍葫,也未將她從祖師堂譜牒上除名,只是取消了蘇稼的嫡傳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議那幾位嫡傳候補人選,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讓他們的名字正式載入祖師堂譜牒。
正陽山是大驪欽定的宗字頭候補,所以如今已經着手準備下宗選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舊朱熒王朝境內的。
正陽山這些年從舊朱熒王朝,吸納了相當數量的年輕劍修,除此之外,還有個相當不俗的劍仙胚子,龍泉劍宗那邊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邊修行數年,阮邛竟然都不願意收為嫡傳,少年到了正陽山後,破境極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結為道侶。
這第一件事,其實是小事,沒什麼爭執。
第二件事,商議正陽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撥,在兩位老祖師的帶領下,已經趕赴老龍城。
正陽山與藩王宋睦,一向關係不錯,還要歸功於陶紫當年遊歷驪珠洞天,與當時還叫宋集薪的少年,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這第二撥,誰來負責護道,該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講究。分量不夠,容易讓大驪宋氏惱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陽山很容易傷了元氣。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顯早有腹稿,給出了一番章程,沒有太大異議。
再就是商議參與中嶽山君晉青的夜遊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晉山君的口風,免得將來下宗選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齷齪。畢竟晉青對於舊朱熒王朝的那份情誼,舉洲皆知。
接下來第四件事情,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商議與清風城許氏聯姻一事。
正陽山這邊,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寵溺的那個陶紫,清風城許氏那邊則是城主嫡子,雙方曾經一起遊歷驪珠洞天,這些年一直關係不錯,而且雙方長輩都覺得這是一樁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斷的清風城許氏,後來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彌補了清風城與大驪王朝的裂縫。
那手系紅繩的婦人輕聲問道:「陶丫頭自己願意嗎?」
陶家老祖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霾,只是有些話,難以啟齒。
陶丫頭確實不太情願,而且陶家老祖其實本身,也更多希冀着老龍城藩邸那邊,能夠有些暗示給正陽山。
只是那個年輕藩王,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將陶紫當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給了那婦人一個眼神,婦人心領神會,說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讓陶丫頭去老龍城那邊,見一見師兄妹們?」
正陽山山主只是撫須,而無言語,沉默片刻,似乎聽到了一個心聲言語,點頭道:「可以。」
山主做出這個決斷後,神色肅穆起來,加重語氣道:「問劍風雷園一事,今天我們必須給出一個明確說法!」
正陽山明面上只有兩位元嬰劍修,一位是正陽山的山主,一位則是陶家老祖。
其餘還有一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閉關多年,即將出關。
此外還有三位金丹劍修祖師。
正陽山,其實一直缺的就只是一位上五境劍仙。
才會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
如今李摶景已死,那麼約戰新任園主黃河一事,就是當務之急,那個黃河,資質實在太好,正陽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養虎為患。
這個黃河,太過鋒芒畢露,如今已是元嬰劍修,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摶景。所以此事絕對不能再拖了。
現在正陽山就得找一個合適人選,去問劍風雷園。
可無論是與黃河同境的山主問劍風雷園,還是出關即玉璞的老祖師出劍,都不合適,都差了輩分,而且後者還高了個境界。
問題在於正陽山嫡傳弟子當中,還真找不出一個能夠與黃河問劍的,說不定連那劉灞橋出劍,就夠正陽山劍修喝上一壺。
供奉、客卿,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是一位舊朱熒王朝的天才劍修,昔年被譽為雙璧之一,獲得了朱熒王朝的不少劍道氣運,可惜由他與黃河問劍,還是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除非此人願意成為正陽山祖師堂嫡傳。
即便對方腦子進水,答應此事,正陽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來北嶽晉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選誰問劍一事,幾乎成了整個正陽山老祖劍仙們的共同心病。
結果今天還是沒能議論出個萬無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惱火道:「實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臉皮不要,去問劍一個晚輩!」
山主搖頭,「不妥。咱們最好能夠贏得讓人心服口服。」
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躋身上五境。對方要是問劍風雷園,贏了還好,若是輸了,或是再有個意外,死在黃河劍下,那麼自己這個山主就算是做到頭了。
當然,山主心知肚明,這位陶家老祖,就是擺個姿態給人看的,因為對方很清楚自己這位山主的處境。
何況對方言語,極有學問,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劍,是問劍晚輩,是舍了麵皮的丟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麼他這山主出劍,一樣不妥。
那婦人見大堂內氣氛沉悶,說道:「興許有法子讓那位客卿成為祖師堂嫡傳。」
她對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師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趣,問道:「怎麼講?成了咱們嫡傳,問劍黃河,確定能贏?」
婦人搖頭道:「很難。元白雖然也是元嬰劍修,但是比起黃河,還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飛劍擅長以傷換傷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師扯了扯嘴角,這婆姨是誠心討罵嗎?
婦人立即小聲補充了一句,「但是有機會讓黃河坐實了李摶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還有境界!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正陽山便可能輸了這場萬眾矚目的問劍。」
此語一出,祖師堂半數劍仙老祖師依舊不聞不問,這撥老人,一向不愛理會這些正陽山事務,痴心練劍。
但是其餘半數,往往是身居要職的存在,個個以心聲迅速交流起來。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為咱們祖師堂嫡傳後,明天就要跟黃河拼命,然後說不定就沒後天了,擱誰願意?」
婦人慾言又止。
山主皺眉道:「有話直說。」
婦人這才小心翼翼說道:「元白之所以願意成為我們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儘量護着那撥舊朱熒出身的劍修胚子,若是我們正陽山答應此人,每甲子,都會額外給舊朱熒人氏一個嫡傳名額,再保證這位嫡傳將來一定能夠躋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為期限即可。之後雙方契約作廢。如此一來,元白很難拒絕,說不得還要感激我們。」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點頭笑道:「既能光明正大問劍風雷園,又能護住故國晚輩,元白確實應該感謝我們,感謝給他一個問心無愧的死得其所,風光落幕。」
有一位老劍修突然起身,默默離開祖師堂。
隨後又有數位老人跟着告辭離去。
正陽山山主對此見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懶得多看一眼。一幫冥頑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歡練劍嗎,不屑耍手段嗎,你們倒是有本事倒是練出個玉璞境啊。可惜一幫廢物,連個元嬰都不是。正陽山靠你們,能成為宗字頭仙家,能有下宗,能夠力壓龍泉劍宗?靠你們這些練劍數百年都沒機會出劍的老廢物,正陽山就能成為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婦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當下在後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婦人,難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你去說服元白成為祖師堂嫡傳,事成之後,我們立即放出話去,元白要問劍風雷園黃河。」
婦人輕輕點頭。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這個婦人就有些順眼了。
整座正陽山,只有他知曉一樁內幕,蘇稼當年被祖師堂賜下的那枚紫金養劍葫,曾是這婦人尋見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為她換來了祖師堂一把座椅。此事還是早年自己恩師泄露的,要他心裏有數就行了,一定不要外傳。在恩師兵解之後,知道這個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這山主一人了。
山主說道:「最後一件事,說一說那個劉羨陽。」
說到這裏,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頗有怨氣,早年陶丫頭和護山供奉一起遊歷驪珠洞天,不曾想既沒能取回那部劍經,又沒能斬草除根,連一個當窯工的鄉野少年都沒解決乾淨,結果就留下了這麼大一個隱患。雖說當時因為李摶景還在世,而那劉羨陽的本命瓷,據說一路輾轉到了風雷園手中,所以那頭搬山猿有些顧忌,亦有為正陽山考慮的成分,不宜與當時的風雷園徹底撕破臉皮。
可如今想來,還是讓山主覺得頭疼不已,萬事最恨一個「早知道」!
陶家老祖轉過頭,下巴抬起,點了點那婦人,然後與山主說道:「按照她的情報,劉羨陽如今是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由於劉氏祖輩曾是醇儒陳氏先祖墳地的守墓人,後來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十年,如今劉羨陽是什麼境界了?與風雷園有無私底下的接觸?」
婦人起身,從袖子裏取出一頁紙張,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瀏覽起來。
山主神色自若,對此不以為意。
陶家老祖皺眉道:「儘是些雞毛蒜皮的破爛事?既然能夠成為阮邛弟子,什麼境界?是不是劍修,飛劍本命神通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期間,可有什麼人脈?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將那紙張推給山主那邊,山主看完之後,道:「照着情報來看,這劉羨陽少年時,就是個藏不住話的,愛出風頭,返回家鄉,就沒有跟人談及求學經歷?」
婦人搖頭道:「性情變化很大,雖然喜歡每天閒逛,可與街坊鄰里言語,只聊些家鄉故人故事,從不提及醇儒陳氏。甚至整個槐黃縣城,除了曹督造在內的幾人,都沒幾個人知道他成了龍泉劍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龍泉劍宗人數太少,阮邛的嫡傳弟子,更是屈指可數,不宜刺探消息,免得與阮邛關係交惡。阮邛這種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驪首席供奉,還有風雪廟當靠山,據說與那魏劍仙關係不錯,又是與我們大道相爭的劍宗,我們暫時好像不宜過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說了幾句頗有見識的正經話。」
山主沒來由感慨道:「若是有個魏晉,我正陽山何愁未來,我就算給魏晉讓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晉先後兩次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仙第一人。
婦人置若罔聞。
山主問道:「劉羨陽的本命瓷,確定在那風雷園手中?」
婦人點點頭,「應該無誤。」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這些吃不得半點虧的年輕人,最記仇。萬一以龍泉劍宗的嫡傳身份,與我們問劍,到時候正陽山對他如何處置,打死還是不打死?怎麼看都是個麻煩。萬一再與那風雷園勾連起來,使得風雷園與龍泉劍宗一起針對我們正陽山,哪怕問題不大,終究不美。」
婦人試探性說道:「我有個想法,山主聽聽看。」
山主欣慰笑道:「說說看,若是真能成事,解決一個潛在麻煩,我們正陽山一向賞罰分明。」
山主說到這裏,瞥了眼一張空着的座椅,比那婦人位置靠前幾分。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笑顏,只是突然猶豫起來。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說道:「今天商議,已無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練劍。」
又有一些老劍修起身離去,祖師堂便空了一半。
那婦人這才說道:「我們瓊枝峰一位女修,先前遊歷狐國的時候,與那清風城一位驪珠洞天出身的盧氏子弟,相互愛慕,咱們不妨順水推舟,讓他們喜結連理,結為一雙山上神仙道侶,再與清風城許氏打個商量,讓那男子入贅正陽山。此人祖籍大驪槐黃縣,出身福祿街盧氏,與那劉羨陽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盧氏子弟,早先就差點將劉羨陽打死在一條陋巷,後來陶丫頭遊歷驪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風城許氏婦人相中,幫忙帶路。所以劉羨陽,對此人一定怨氣不小。」
山主點頭,大致意思,已經明了,又是一個意外之喜,難不成眼前這個始終恪守規矩、不太喜歡出風頭的婦人,正陽山真要重用起來?
婦人繼續說道:「我們婚宴辦得熱鬧些,然後故意放出風聲給槐黃縣城那邊,劉羨陽肯定會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就算劉羨陽大鬧婚宴,打殺了那盧氏子弟,總好過劉羨陽將怨恨憋在心裏,鬧過之後,其實是好事,再往後,就沒藉口與我們正陽山糾纏了。」
坐在婦人對面那位老祖師,再次笑眯眯開口道:「婦人之仁。」
婦人沒有反駁什麼。
那老祖師說道:「只要劉羨陽在婚禮上敢出手,我就能讓那盧氏子弟死得恰到好處。不但如此,再讓那剛剛穿上嫁妝沒多久的瓊枝峰弟子,事後殉情便是。至於她是真死還是假死,不重要,還不都是由我們說了算。大不了讓她學那蘇稼,隱姓埋名,正陽山不會虧待他。我就不信鬧出這麼一場,阮邛還有臉護着那個劉羨陽。」
婦人輕聲道:「晏祖師遠見。」
那老祖師身體後仰,靠着椅背,「好說。」
山主說道:「還得再想一個讓劉羨陽不得不來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簡單,讓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順便參加婚禮。他如今身上還穿着劉羨陽祖傳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風城比我們更希望劉羨陽早早夭折。」
婦人輕輕呼出一口氣,似乎今天說了這麼多,讓她有些疲憊。
正陽山一處對雪峰上,一對主僕,在建造於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賞景。
男子正是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他身邊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個面癱。死氣沉沉,長得還不好看,極其不討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傷,沒有想到只是出門遊歷了一趟皚皚洲,就已經家國皆無。
婢女的家鄉,其實不算完全意義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皚皚洲那座享譽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皚皚洲劉氏的私人家產,最早發現之時,還是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錢砸出來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會有那「天女散花」的盛況。每年開春,讓劉氏家族的年輕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拋灑雪花錢。
不是劉氏錢不夠,而是福地受那無形大道壓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連玉圭宗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都沒辦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沒辦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難不住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傳聞嫡子劉幽州,小時候不小心說了句玩笑話,砸出個小洞天來,以後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於是皚皚洲財神爺覺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後,看劉氏砸錢的架勢,就是個無底洞,也要用雪花錢給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個諧趣說法,誰能嫁給皚皚洲劉幽州,誰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管家婆了。
男子轉頭看着婢女,輕聲道:「放心吧,我會幫你找到那位福地舊主人。」
婢女點點頭。
一位從祖師堂御風而至的婦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與她相互行禮。
婦人以心聲言語,面有為難神色,與元白說了先前正陽山祖師堂那個提議。
元白聽過之後,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婦人輕輕嘆息。
到了正陽山就足不出戶的元白笑道:「前輩不用如此。」
在婦人離去後。
元白對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爭取幫你討要一個正陽山嫡傳身份,作為你未來修行路上的護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約了。」
婢女點點頭,「沒關係。」
婦人緩緩御風回了自家山頭,正陽山規矩森嚴,每一位修士的御劍御風軌跡,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講究。
到了十分簡陋的修道之地,婦人嗤笑一聲,她坐在一張蒲團上,伸手捻動手腕上的那根紅繩。
想起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那點仇怨,好一個泥娃兒到水裏打架,螃蟹進鍋里翻浪。
她現在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師兄,為何會破天荒主動找到自己,還要她幫忙照顧那個從皚皚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證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無所謂。
可她絕對不敢有任何多此一舉的舉動,更不敢在她身上動手腳,不然以她的一貫作風,那流彩,與元白,再與劉羨陽,是可以有些姻緣的。
師兄之天算,堪稱匪夷所思。不然也無法憑藉一己之力,壓過整個中土陰陽家陸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再以一洲大勢砥礪自身大道罷了。
但是師兄卻遠遠不止於此。
她那師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語道:「師兄,何為以一消一?」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曬着太陽打着盹。
先前從神秀山那邊得了兩份山水邸報,讓劉羨陽很樂呵。
第一份邸報是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最新一份,則是給出了候補十人。
劉羨陽既佩服兩份評點的幕後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給出更多詳細內幕的情報。
這些個山上神仙,難道成天沒事,就喜歡逛盪來晃蕩去打探他人消息嗎?
劉羨陽瞬間退出寤寐狀態,一抬頭,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丟到自己跟前的劍仙米裕。
米裕拎着張竹椅,坐在劉羨陽一旁,然後遞給劉羨陽一把瓜子。
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雲山那邊剛剛得知,福祿街那個姓盧的年輕人,要跟正陽山瓊枝峰一位仙子結為道侶了。」
劉羨陽笑呵呵道:「那麼清風城那位許城主肯定也會在婚禮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沒想着去那邊砸場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陽山了。」
劉羨陽吐出瓜子殼,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與你早早打過招呼了,要你盯着我點,不讓我意氣用事?」
米裕搖頭道:「還真沒有。」
劉羨陽大怒道:「這傢伙如此沒良心!都沒讓余米兄為我護道?!他娘的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記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頭疼。
劉羨陽這傢伙的腦子,轉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兄弟。
劉羨陽繼續嗑着瓜子,彎着腰望向遠方,「要是沒有那份山水邸報,我就真去正陽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還活着,那就兩說,以後等他一起吧。他不仗義,我仗義啊。」
米裕笑道:「候補十人,有個杏花巷馬苦玄。」
劉羨陽點頭道:「可憐的搬柴兄,與馬傻子每天朝夕相處,肯定噁心壞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誰?」
劉羨陽解釋道:「泥瓶巷那個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問,這些與隱官大人有關的陳年往事,米裕興趣不大。
劉羨陽嗑完瓜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無奈道:「劉大爺不濟事啊,別說兩份榜單都沒有登榜,就連先前北俱蘆洲選出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一樣沒我,難道是因為我沒找到媳婦的緣故,不然沒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聽過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還有這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容易讓外鄉人腦子發昏,完全轉不過彎來。
米裕感興趣的,當然是那兩份榜單。
新鮮出爐的候補十人,一樣沒有先後名次。
除了真武山馬苦玄。
還有蠻荒天下王座大妖劉叉的首徒,竹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遊歷第五座天下,符籙派修士蜀中暑。出身於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獨子。
誕生時便有祥瑞異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蓮數枝盛開,有神女懷捧白玉靈芝,親手為其賜福,點額頭。
不但如此,還贈送一株解語花,先後花開六瓣,各有一字,一語天然萬古,即將開出第七瓣,多半會是個「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純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煉丹,符籙,劍術,武學技擊,無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輕十人、候補十人當中,唯一一個年齡詳細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歲。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道士王原籙。
中土神洲一個叫許白的年輕人。
出身一個藩屬小國,有一處位於市井的許願橋,守橋人姓許,有個兒子,少年風姿卓絕,好似謫仙人,故而綽號許仙。
據說許白在年幼讀書時,便有神人仙靈,在背後幫忙燃燈照明。
後來夜宿橋上,少年夢見有一老道人曳杖而來,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氣者。少年似睡非睡,驟然點燈之後,人在星海魚在天。
流霞洲一個福緣深厚的年輕人,給了個夢遊客的古怪說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脈的一位純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巔境瓶頸。
除此之外,候補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為先前那個隱官,有了「第十一」的說法,所以此人就有了個「二十二」的綽號。
此人並不算長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最神怪誌異的傳奇,最早資質尚可,故而只是成為宗門的外門不記名弟子,受盡白眼,歷經坎坷,情傷亦有,然後在一次下山歷練途中,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難,最終淪為半死不活的鬼物。
當他重見天日之時,手握一座洞天。
年紀輕輕,就是一座宗門的宗主。重新整肅宗門,宗門之內,一大堆的祖師爺。偏偏能夠服眾。
傳聞與遊歷青冥天下的儒家亞聖,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道長,以及煉丹第一人,都有過交集,皆有傳授道法或學問。
他的神仙眷侶,更是驚世駭俗。
是另外一座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
雙方無論是年紀,修為,身份,都極為懸殊。
關鍵是兩座宗門之間,本是結仇數千年的死敵。
所以當雙方成為道侶之後,幾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結舌。
劉羨陽搖晃着小竹椅吱呀作響,喃喃道:「流霞洲夢遊客,有那麼點意思。」
如今許多寶瓶洲修士,除了倍感與有榮焉,更是扼腕痛惜,風雪廟魏晉剛剛過了五十歲,藩王宋長鏡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長鏡和魏晉共同躋身年輕十人,分別佔據一席之地,又有馬苦玄緊隨其後,躋身候補十人。
數座天下,兩份榜單,總計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寶瓶洲,就會是獨佔三人的氣象!
劉羨陽突然轉過頭,盯着米裕,一本正經道:「余米兄,你長得如此風流倜儻,以後落魄山要是有那鏡花水月的活計,肯定能掙大錢。到時候你帶帶我啊,我給你當綠葉!」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點明白當年隱官大人的真誠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劉羨陽趕緊道:「再來點瓜子,慶祝慶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贈送的瓜子,分給劉羨陽一半。
熱熱鬧鬧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名叫顏放,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柜,還是不起眼。
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禮數周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柜,什麼都懂。
年輕掌柜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算他最大。只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今天顏放被那書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顏掌柜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產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顏掌柜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流長的收入。」
書商愣了愣,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年輕掌柜笑道:「自認書、畫、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註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只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拼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才是假。」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里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顏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誌,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號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着俗人兜里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顏放瞥了眼屏風後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真沒錢。若是將來掙着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讓那女兒送顏掌柜離開。
等到女兒返回後,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只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說笑話嗎?!」
書商隨後跟着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眾吧,除非」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書商說道:「不着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那顏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後,美夢成真」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輕掌柜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柜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
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至於那個顏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有些與騎龍巷相似的僻靜小街上,年輕掌柜緩緩走下台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髒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後,一邊跑一邊哭。
顏掌柜駐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一位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顏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
微風拂過年輕男子的鬢角,身形微微搖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柜,便又立即笑顏如花。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顏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年輕掌柜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柜,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年輕掌柜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年輕掌柜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頭腦,「啥?」
年輕掌柜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年輕掌柜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之後某天,有位帶着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年輕掌柜斜依櫃枱,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年輕掌柜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輕掌柜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柜,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年輕掌柜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年輕掌柜哦了一聲。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麵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年輕掌柜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年輕掌柜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掌柜收回視線,望向天幕,「我啊,爛醉鬼一個。」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柜,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顏放。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併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
她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呦,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併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臉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朱斂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只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斂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然後她心中悚然。
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只是什麼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斂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若是不答應,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朱斂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你如果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痴人說夢。」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
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朱斂從袖中取出一張麵皮,輕輕覆蓋在臉,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
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麵皮,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麵皮。
朱斂躺回藤椅。
她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顏,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朱斂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竹簾。諧音朱斂。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着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他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他說道:「你自己信嗎?」
她頹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她正要忍着羞憤,幫他揉肩。
不曾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她鬼使神差問道:「揭了麵皮吧。」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她的額頭一下,然後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其實我還是習慣你現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聲。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他輕輕點頭。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寶瓶洲。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
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如今的寶瓶洲,就只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麵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只是缺一兩場架。
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的時候,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兩兩無言。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國被我連累。」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朱斂朱斂,朱顏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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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四章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