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很脆弱。
虞烈受傷了,為了救一匹馬。
那是一匹瘦到骨頭裏的老馬,在震天的廝殺聲中,它披着華麗的馬甲孤獨的佇立,有氣無力的叫着。人群像潮水一般對撞,它站在潮水的中央,撲扇着一對渾濁的眼睛。當時,奴隸領主引着麾下的戰車與鐵騎,像尖刀一樣將敵人剖爛,輾碎。「灰兒,灰兒。」當它看見他時,他正把鐵劍插進一名敵人的喉嚨里,鮮紅的血噴了他一臉,從頭盔縫隙濺入眼裏,於是,他看見了一團血紅,在那血紅之中,它搖頭晃腦、踉踉蹌蹌的向他奔來,叫聲是那麼的歡欣,令人顫抖的歡欣。他不知道它是怎麼認出了戴着鐵盔的自己,但是他卻一眼就認出了它。
那是我的馬,我唯一的馬。
奴隸領主御駛着戰車向它奔去,車軲轆輾上了一塊石頭,劇烈的顛簸險些使戰車傾覆,他卻不管不顧,從車上跳下來,張開雙手奔向他的馬。就在這時,缺了一半鼻子的獨眼人站在小土坡上,朝着奔馳的老馬射出了手中的箭。利箭破空而來,時間與空間在那一霎那慢到極致,奴隸領主狂吼着,使出渾身的力氣在地上一蹬,身子彈射而起,於千均一發之際替它擋下了那一箭。
「灰兒,灰兒。」老馬看着他慢慢的倒下,悲傷的叫着。
虞烈重重的躺倒在地,把地上的血水濺開,冰冷的鐵盔掉在血水裏,他看見了半藍半紅的天空。嘶殺聲遠去,像是隔着一個世紀一般遙遠,他凝視着自己的馬,露着牙齒微微一笑。
「唳!」
大火鳥向土坡上的人掠去。
夢境到此為止。
陽光穿過院外的鐵樹,一絲絲一縷縷,其中有一縷爬上了古老的雕花窗,悄悄的射進了房裏。
屋中燃着燈,爬滿了銅鏽的青銅玉樹燈,一燈十五枝,十五根雪白的蠟燭頂着跳動的火光把屋內照得一派明朗,屋裏鋪着分不清是青色還是灰褐色的石地板,漆黑如炭的烏桃案上熏着徐徐起伏的香,掛在牆壁上的地圖泛着一層暗黃色的光,青銅鑄的侍女捧劍架上橫臥着一柄滿是豁口的劍,鋪着厚羽絨的大床上躺着虞烈。
這裏是旬日要塞的領主府。
晨風吹着案上的薰香,那淡淡的、模糊的香影就像婀娜多姿的少女隨風蕩漾,窗口對着床,風從窗外來,把薰香送到床上,從虞烈的鼻孔里鑽進去。
辛烈的薰香,進入虞烈的鼻子便一直往胸膛里鑽,像是把小刀子一路往下割,針刺般的痛楚使他的胸膛急劇起伏。
他睜開眼睛。
陽光透在他的眼斂上,有股子清微而溫暖的香氣,可是也有些刺眼,他想抬起手來擋一擋,胸口卻傳來撕裂般的痛楚,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抬到一半的手慢慢按向胸口,摸到的卻是令人駭目驚心的傷口。
他沒有戴鐵盔,也沒穿鐵甲,敞着古銅色的胸膛,在那些塊壘般的肌肉正中心的位置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就像紋裂的蛛網一樣向四面八方展開,網是青灰色的,猙獰而恐怖,蛛網之中爬着一隻巨大的黑色螞蟻,有些像毒寡婦黑蜘蛛,它正在咀嚼着那些蠕動的肉芽,那些噁心的肉芽是黑色的,流着黑色的粘稠物。
箭上有毒,狼毒。
狼毒號稱天下第一毒,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兇惡,見血封喉等等,而是它會給人帶來生不如死的痛苦,它使人一點一點的腐爛,卻不會立即死去,活着,有時候往往比死去更讓人痛苦。
案上的香是珍貴無比的龍涎草髓,虞烈對此香極其熟悉,衛大神醫最為珍愛的一束盆栽便是龍涎草,而他的身上也常年累月的備着一罐龍涎草髓,衛大神醫說,在關鍵的時刻,它能救他一命,如今應驗了。
至於胸口趴着的這隻黑螞蟻,虞烈完全不知道它來自哪裏,只是模模糊糊的記得,有個人影將一塊冰冷徹骨的石頭放在了自己的傷口上,並且還念了一段冗長而令人昏昏欲睡的話語。
如今看來,那塊石頭便是這黑螞蟻。那麼,是誰把它放在我的傷口上?
這時,黑螞蟻突然重重一口咬下,撕下了一條黑色的肉芽,虞烈張大着嘴,緊緊的拽着拳頭,無聲的慘叫。
「吱嘎,嘎吱。」
黑螞蟻嚼着肉芽。寬闊的大床上搖動起來,虞烈在床上痙攣,弓着背,像是一隻正在痛苦掙扎的蝦米。
他的副將,中年領主子車輿守候在屋外,聽見了動靜,推開門,大跨步走向他,一把按住他想要扔掉黑螞蟻的手,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別動,忍耐,忍耐,很快你就會好起來。」
「子,子車……」
虞烈喘着粗氣,牙齒咬得格格響。子車輿死死的按着他的手,注視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血中帶黑,那不是正常的黑,而是死氣一般的黑,黑與紅參雜在一起,仿若毒蛇身上那妖異而艷麗的花紋。只不過,現下那些死黑正在逐漸的消退,而血色正從眼眶四角慢慢覆蓋整個眼球。
「很好,血氣漸旺,毒氣正在消散,用不了多久,你便可以站起來,騎在馬上肆意的奔跑。臭小子,你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可有見到什麼?」
痛楚被麻木所替代,虞烈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張着嘴,無聲的喘氣。子車輿放開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床邊,目光避開了那隻猙獰的黑螞蟻,嘴裏在說笑,眼裏卻含着深切的擔憂。
「什麼也沒看見,倒是聞到一股酒香,濃冽而厚重,和燕酒一模一樣。」
「哈哈,莫非亡魂婆給你喝的忘魂湯是一碗酒啊,這敢情好,日後,輪到我去時,我一定要多喝兩碗,喝得亡魂婆肉疼。」
中年領主放聲大笑起來,身上的甲葉跟着他的笑聲發抖。虞烈咳嗽了兩聲,慘白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
「我的馬呢?」奴隸領主順了兩口氣。
「那匹老的連牙齒都掉光了的馬?」子車輿皺着眉頭,凝視着虞烈。
虞烈虛弱的點了點頭。
「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去救那匹馬,我把具器的手筋和腳筋挑斷了,在裏面撒上了鹽,他哀嚎了兩天才告訴我,那是敵人的馬。就是那些撞破了斷牆,瘋一般刮向要塞,逃竄而去的敵人。」中年領主的聲音很沉,眼裏閃着隱隱的怒火。
「那是我的馬。」
虞烈並沒有多作解釋,聽見小虞她們離去,他的眼裏閃過一絲痛楚,是那麼的深沉,然而,他的神情依然平靜,或許是因為身上的痛楚導致了心靈的麻木。他翻了一下身,想要坐起來。
「別動,別動!」
子車輿把他按回了床,沉聲道:「臭小子,你不是鐵打的,你一樣會死。要不是你身上的龍涎草髓與這隻螞蟻,你早就死了,亡魂婆的忘魂湯也喝了,哪裏還會記得什麼馬?放心,它正在院外吃草,比你精神,誅邪和它在一起,它們好像認識。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要你活過來,把我女兒給娶了。」
「糧食?」虞烈扯着嘴角,艱難的笑了一笑。
子車輿道:「別擔心,出雲城來人了,刑洛押回來五車糧食,而我們攪滅了那些強盜,搶了他們藏在山裏面的糧食,現在,糧倉里的糧食堆積如山,足夠我們吃到明年花開。」
明年花開,梨花,桃花,絢爛多姿。
虞烈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了燕京城的梨花,在那皓如白雪,雍容的梨樹下,站着天藍色的衛大神醫,她恬靜的笑着,指着他的鼻子,微微蠕動着嘴唇,仿佛在說:『虞烈,你又不聽話了?』
螢雪,漆黑夜空裏的螢火蟲,星星點點,帶給人溫暖的希望,而雪花總是那樣晶螢而剔透,它乾淨而純粹,乍然一撫,觸手清寒滲人,可是合在掌心裏,它又會化成溫潤的水。
我一直很聽話,不要離開我。
心神放鬆下來的奴隸領主嘴角帶着笑意,血紅相間的眼裏儘是溫柔。然而,轉眼間,那些梨花化成了絢爛的桃花,粉紅粉紅的一大片,他仿佛又回到了安國,變成了那個受人嘲弄的傻子。
『侯子,侯子,我是小虞……』
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耳邊低吟,繼而,那個聲音輕輕的唱起歌來,是那麼的好聽,像是清澈的山泉滾過滑溜溜的石頭,溫柔而透澈:『春陽清兮,照我新衣,夏星皎兮,撫我瑩鬢,秋月明兮,吹砥我襟,冬雪潔兮,覆彼我膝……』
歌聲悠悠,虞烈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有人要見你,他等了七天。」就在這時,中年領主扭頭向窗外看去。
在那裏生長着一株枝葉蒼虬的鐵樹,鐵樹永遠也不會開花,就像生冷的鐵劍,將劍尖插向天空。在那樹下,有一片原是花圃,如今卻長滿雜草的草地,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正在搖着尾巴卷食着它們。一隻碩大的,渾身赤紅如血的大鳥在草地上將一條色彩斑斕毒蛇開膛剖肚。
一個蓄着小鬍子,頭頂白冠,身披雪白長衫,腰上懸着細劍,手裏捉着一把精美小酒壺的中年士子正在一眨不眨的注視着草地上的大火鳥,他的神情很專注,每喝一口酒,臉色便更紅一分,嘴裏讚嘆着:「神哪,這是朱雀。翱翔天際的神鳥,你展開的翅膀,遮蔽了燦爛的天空。從東到西,呼嘯萬里,大地在你的身下燃燒,人們在火海中抬頭,卻難以追逐你的身影。可是,你為何卻墜落在人間?」
「咕咕。」
聽見了讚美,大火鳥扭過頭來,像看傻子一樣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