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修行』、『方外之人』
斐潛寫了這麼幾個字,然後停下了筆,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方外之人』等等的概念麼,其實並非是出自於老子,而是從莊子那邊來的,只不過老莊不分家就是了。
其實老莊都是孤獨的。
孔子有一大隊的弟子學徒,墨子有烏泱泱的不攻部隊,但是老莊身邊,卻沒有那麼多的人,要麼就是老牛,要麼只有蝴蝶。所以莊子在大宗師裏面才構築出了四個傾心相交的好基友?
說是『方外之人』就真的能超脫了此『方』麼?
顯然不可能。
就跟增熵一樣。
人類社會的發展,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越是往後,生產力水平越高,相互的關聯就越多,不可能是跳出了方外,真正的得到超脫。
就算是回歸山林,隔絕塵世,但是衣服食品,器皿用具總歸是要依靠旁人的,除非是那種流落荒島獨自求生的魯濱遜,否則大多數的人都無法說自己真正的,完全的超脫到了方外。
這就更不用說那些嘴上修行,心中卻眷念紅塵的假貨了。
如果真的是要追求方外,對於物資毫無需求,只是追求精神層面的發展的那些修行的人,斐潛是非常尊重的。
可現在問題是,在這些所謂追求修行,動不動就要隱身,呃,隱居的人當中,又有幾個真的是奉行老莊思想,而不是待價而沽,通電下野等待時機的?
『道需有道。』
斐潛輕聲說道。
華夏需要的道士,或者說是宗教人士,應該是既出世,又是入世的,而不是借着方外之人的名頭大搞特權,撈取錢財的
這一點,其實在封建王朝之中一直都沒能明確下來。
華夏人是有『圈子』文化的。
說起來這個所謂的『圈子』似乎看起來很高大上,實際上簡單來說就是人類的社交需求所導致的部落後遺症。
同一個部落的,當然就更容易說上話,對於另外一個部落裏面來的人,當然就是外行人,圈外人,亦或是那些不懂行的人
斐潛最早推行五方上帝教的時候,是為了更好的包容華夏本土的這些雜亂的神靈體系,地方信仰,畢竟華夏太大了,各地有各地的習俗,有着各種不同的神話傳說,如果說如從某個宗教一樣,上來就說阿拉是唯一的,別的都是邪神云云,先不說那些習慣了本地宗教神靈體系的民眾會不會相信,單說如此會形成的衝突,就會使得斐潛在向外擴張的時候遇到各種料想不到的阻力。
斐潛是需要一個能幫得上忙的體系,能給華夏文明向外拓展的提供支持的宗教力量,而不是動不動搞出各種事情,然後在區域內部造成衝突的宗教。
所以,從原始的擴張之後,就必然要走入規範。
隨着宗教影響力的擴大,對於宗教的整體制度的建立,也日益迫切了起來。
歸根結柢,宗教是對於人的。
是人去傳播,是人去信仰,是人去供奉,是人去修行。
擺脫了人,宗教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意義。畢竟人類也不會去關心或是研究在一群螞蟻,或是一群蜜蜂裏面有沒有奉行什麼宗教體系一樣。
既然是人,那麼就必然擺脫不了人性。
財富,地位。
酒色財氣。
方外之人平日裏面被壓抑的欲望,若是一不小心爆發出來,刺激是夠刺激了,但是也容易走向極端。
所以,考試吧
斐潛覺得,遇事不決,便考試來定。
或者叫做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至於度牒制度麼,其實並不妥當,因為度牒之人不用繳納賦稅,才形成了宗教大地主形成的土壤。
只要考試,無須度牒。
就像是以考試來篩選人才一樣,考上了也不一定能立刻得到什麼好位置,也是要從小官吏坐起的。
後世的科舉也常常成為許多人諷刺的弊政,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科舉制度才保證了華夏封建王朝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面都有官吏可以用,不至於被士族大戶壟斷和把持。
這不是跟『方外之人』一個道理?
華夏修道之人的傳承模式,其實和大漢之前的門生制度有些類似的,一個師父一大堆的弟子,然後大家都是師兄弟,一個教派排斥另外一個教派,一座山頭對抗另外一座山頭。然後山頭大了就搞事情,就像是張角三兄弟,張魯五斗教,還有後世的一大幫子的什麼白蓮啊,彌勒啊等等。這些人完全就背離了老莊,假借宗教的名頭為自己謀取利益,百害而無一利。
如果說有考試制度,由中央朝堂規範了修行標準,一方面使得這種拉幫結派的傳道模式會發生一些根本性的轉變,就像是官吏會從士族世家裏面脫身出來一樣,另外一方面也會減少一些邪教誕生的土壤,沒有官方『認證』的宗教人士自然就沒有了傳教的土壤。
當然這樣也會有弊端,但是就像是科舉同樣也有壞處一樣,只能說是事情要分兩面來看,衡量而用之,在沒有找到最好的方法之前,現有的方案自然就是最佳的策略。
『左元放』斐潛看着自己寫的字,微微而笑,『且看看你是否能堪大用』
斐潛將此事交給左慈來做,但是並不代表着斐潛自己就可以偷懶。他也是要思考的,大體上要形成自己的思路,然後再和左慈等人提供的想法或是碰撞,或是融合,或是修正。
一個沒有自己主體思想的人,是很容易被他人影響的,這可不僅僅是在宗教方面上
不過現在麼,先需要將取經大典辦好,不能因為譙並被捕,左慈還未接手就導致虎頭蛇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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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左慈作為主心骨之後,很多事情就可以開展起來了。
先不說譙並這個人的品格脾性,單說他在之前為了取經大典所做出的準備,確實也可以稱之為一個人才。
取經大典,其實基本上來說,已經或多或少的有了後世的大醮的雛形。
人是被逼出來的,大醮其實也同樣是被逼出來的。
大醮出現於唐代,史冊見於唐肅宗,是第一次的『羅天大醮』。唐肅宗是唐玄宗之後,而唐玄宗的位置麼,是唐玄宗通過了手段搶來的
就像是唐太宗通過手段搞到了皇位,然後需要一個全新的宗教體系為自己正名一樣,佛教對於唐太宗,便是道教對於唐玄宗唐肅宗。
所謂『大』,則是羅天世界,無所不包,所謂『醮』,則是祭祀之意,三牲供奉。
當然,在當下,還沒有所謂的『羅天』,只有『五方』。舉行這樣的大醮之後,確實也會使得一部分的百姓能夠提升健康度,似乎看起來就像是大醮之中神仙的賜福一樣,但是實際上,只不過是參加大醮的百姓獲得了額外的食物而已。
要知道在封建王朝之中,大多數的貧苦百姓基本上天天是掙扎在飢餓線上的,不是所謂的溫飽線,更不是什么小康線了。
因此大醮說簡單一些,就是請客吃飯。這個『客』,當然是指各路神仙,換個詞叫做『供奉』。
對於從未有大型活動經驗的人來說,如何舉辦,如何辦好,都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後世的組織學是一門學科,而在封建王朝之中,這可能就是某些人賴以生存的獨家『秘笈』。甚至還有人因為獻了『羅天大醮』的議程而得到了皇帝的青睞的。
左慈並沒有對於譙並制定的流程有什麼過多的修改,只是做了細微的一些改變,以此來表示主持者的變更,其餘大體上依舊是按照譙並制定的環節來進行,焚香、開壇、祈言、揚幡、宣告、盪穢、請聖、賜經、落幡、送聖、定方、賜福等等。
在每一個環節當中,還有規定好的動作和奏樂,類似於後世的隊列表演
當然在道教之中,就是腳踩禹步足踏罡鬥了。
這麼一說,似乎就沒有什麼稀奇了?
可別忘了,這是在大漢啊,別說分列式的隊列表演了,光一個行進式的隊列都能讓缺乏娛樂的百姓高呼過癮,興奮得發抖。
既然要讓百姓都參與到這樣的活動當中來,當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通知到位。當然不可能說張榜佈告什麼的去通知,亦或是派遣小吏坊丁什麼的挨家挨戶的敲門,真這麼做的話,神仙多掉價啊?
必須是百姓自動自發的,心甘情願的來『供奉』,所以在整個的大典環節之前,先要進行遊街。
道士身穿五種顏色的道袍,跟着代表着五方上帝的五種顏色的旗幟,神色肅穆,隊列嚴整,手中或是持着各種法器,或是拂塵,或是銅缽,或是銅鈴,或是經幡,一路從五方道場之內出發,出長安城,然後經過渭水橋,繞過長陵,安陵等等陵邑,然後再回長安。
這走一圈,就是一個白天。
中午吃飯?
開什麼玩笑,漢代除了皇帝,誰敢明目張胆的在中午吃什麼飯?就算是驃騎等人,亦或是世家子弟,也是以吃個點心來替代,從不敢說自己要吃三餐,所以道士早晨出去之前用早脯,晚上回到了道場之後才用晚脯。
路上要尿尿?
一路沒飲水,腳不停蹄的勞累,再加上秋高氣爽,氣候乾燥,根本就沒有多少人會有尿意。
這麼做確實很累,卻沒有哪一個道士表示自己太辛苦了,要躺平撂挑子。
一方面是因為譙並之事,五方道場之內大小道士都自然是戰戰兢兢,好不容易有了表現機會當然不會錯過,另外一方面是這一次的出行遊街,他們可以走在平日裏面只有官吏才能走的中央官道上,而且那些平日裏面趾高氣揚的官吏,見了他們還需要讓道,而不是他們讓道
在長安的科舉考場當中,每次高中的前三名可以遊街,或是稱之為夸街,是考生一輩子僅有一次的榮耀。這些道士也是如此,他們可能一輩子就走這麼一次。毋庸置疑,如果沒有下一次的取經大典,亦或是類似的大醮慶典,這些道士恐怕都不會有第二次能走在這條中央官道上的機會了,所以這些道士即便是辛苦,也都毫無怨言。
每到一個里坊之前,隊列都會在里坊排列出來的香案之前稍微停頓一下,一方面是為了整頓隊列,使得在行進而變得有些鬆散和走形的隊形重新規整起來,另外一方面也是對於里坊進行『賜福』,在道長的引領之下,會對里坊的牌坊,或是大門之處進行誦讀經文,然後貼上兩張符咒,灑一些水,此時便會五方顏色的旗幡齊齊而動,聲勢倒是真不小,引得在坊門左近的百姓便會忍不住趴在地面上禮拜五方上帝的威儀。
但是離開了里坊大門,在街道上行進的時候,又會從肅穆轉成了熱鬧,只見寬闊的長安街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幼。若不是有驃騎派遣出來的兵卒和巡檢維護秩序,只怕是這些看熱鬧的百姓會將道路全數擁塞得水泄不通。
百姓基本上都不清楚在五方道場之內,還有在長安官場之中的風雷雲動,也不清楚這麼一個盛大的儀式慶典,其實是譙並辛辛苦苦的制定策劃,然後被左慈撿了個便宜來用,白白替左慈做了嫁衣裳。
對於這些百姓來說,有熱鬧可以看,或許就是他們最為高興的事情了,也是他們所關心的全部,至於生下這個蛋,或是這個瓜的母雞究竟是哪一隻,似乎根本不重要。
取經人也是在這些百姓隊列之中,他們被兵卒巡檢護衛着,得以站在長安的十字街頭前面而不被百姓推搡和踩踏。當五方上帝的隊列到了他們面前的時候,雖然還不是正式的傳授經典,但是這幾個取經人已經是激動的不能自己,只是以跪拜和叩首來表示自己的心情激盪。
德格朗齊額頭在石板上叩首,已經是鮮血淋漓。可是此情此景之下,沒有任何人會覺得德格朗齊他們有什麼痛苦,甚至是以一種羨慕的目光在看着他們。即便是他們額頭皮破了,鮮血流到了臉上,依舊是在說着他們是多麼的幸運。
五方上帝的隊列緩緩繼續向前。
德格朗齊緩緩的站了起來,然後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留下的血。只是額頭破皮而已,現在看起來血多,其實一會兒就會止住了。
『我我不回去了』德格朗齊低聲說道。
『是啊,取了經文,我們就可以回呃?』此時在德格朗齊身邊的人才反應過來,『王子,你剛才說什麼?是回還是』
『不回。』德格朗齊握着拳頭,似乎這樣才能帶給他更多的勇氣,『我要在長安學習。經文你們可以先帶回去』
德格朗齊長吸了一口氣,然後重複說道,『我先不回去,我要學習漢人的這些,這些不僅僅是這經文』德格朗齊停頓了一下,目光追隨者五方上帝的隊列的尾巴,『你們知道麼?在這裏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們之前在那邊太浪費了浪費的是時間!漢人有太多的東西了,我需要學只有學了,才能真正的懂!否則拿回去的,就只是一本經書!漢人的這些,才是真經當中的真經!』
在德格朗齊左右的人相互看看,然後不約而同的說道,『那我們也陪你一起!』
『不!你們要回去。你們拿到了真經,是要回去的!』德格朗齊轉過身來,看着跟着他一路走出來的雪區的小夥伴,『我其實很慚愧我留下,卻要你們辛苦的走回去』
德格朗齊伸手抓住了夥伴的衣袖,『但是只有你們回去了,才能將真經,將漢人的這一切,將所有我們所見過的東西,告訴雪區裏面的人告訴他們,這天,很大,這地,很大』
『才能帶着更多的人走出來!走出來啊!』德格朗齊眼眶有些濕瀾,不知道是因外方才五方上帝的隊列的激動未消,還是他當下的心情重新激盪,『我們那邊太需要這些了就比如說磨坊。磨坊我們不是沒有,但是多少人才一個磨坊?一個部落都沒有一個!磨麥子青稞都需要牽着牛馬走幾十里!而在這裏,在長安呢?出了坊門,頂多五百步就可以找到食肆,就可以有雜貨鋪,就可以買得到!真經是一個磨坊,是一個好磨坊!我如果回去了,頂多就像是帶回去了一個磨坊!但是我們只有這一個磨坊夠麼?我們需要更多!更多啊!』
『所以我要留下來,』德格朗齊的聲音雖然激動,但是面容多有堅毅,『我不僅是要帶一個磨坊,我還要學着怎樣才能建一個,兩個,更多的磨坊!你們回去之後,也要告訴我們的人,來長安罷,一起來學習漢人的知識,一起將來給家鄉帶去更多的磨坊!』
『可是王子你這樣一來你』小夥伴們左右看看,似乎依舊是還有些遲疑。
沒錯,德格朗齊起初前來長安,雖然嘴上說是為了真經,但是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的部落復辟,或者說復辟這個詞不妥當,重新復起?
德格朗齊的部落,在雪區爭鬥之中落敗了。
德格朗齊在雪區之中找不到希望,所以拼死前來了長安,一方面如果能求了真經,就變成了漢人的傳教道士,在雪區裏面至少沒人敢輕易動手,自家的性命就可以有了更高的保障,另外一方面如果能得到漢人的支持,那麼就可以重新振興自己的部落
可是現在,德格朗齊改變了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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