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華珠咀嚼着這句話,不知不覺走到了梅園附近。約莫是剛剛繞遠路繞傻了,居然過了清荷院也不自知。
巧兒邁着小碎步追上來,輕聲道:「小姐,您怎麼不回院子?來這兒有事嗎?」她剛剛在知輝院門口看到小姐,喚了幾聲沒等到反應,便追上來了。
華珠轉過身,鼓了鼓腮幫子:「沒事兒,隨便走走而已。」
巧兒笑道:「夜裏風大,小姐快回屋歇息吧。」
&奶奶睡了沒?」華珠眨了眨眼>
巧兒答道:「我路過清荷院時還聽到兩位小少爺的哭聲,好像在洗澡,四奶奶想必是沒睡的。」
沒睡?華珠扶額,她現在真的很怕和年絳珠碰頭,完全招架不住對方的咄咄逼人。又磨磨蹭蹭地在梅園裏欣賞了一番梅花,估摸着年絳珠應當睡下了,華珠才帶着巧兒回往知輝院。
路過後花園時,二人忽而聽到一陣嘔吐,是女子的聲音。
這是……
華珠挑了挑眉,若是誰偷親呢,她興許跑去看看了,嘔吐麼……還是算了吧,免得影響第二天的胃口。
走遠了,巧兒摘掉不知何時落在華珠肩上的梅花花瓣,說道:「我聽小廚房的張媽媽說,她懷孕那會子吐到三個月便好了,晴姑娘這都快五個月了,仍舊害喜呢,也不知是哪兒不對勁。」
華珠聞言,面無表情地問:「剛剛那個人是晴兒?」
巧兒就道:「不是她是誰?咱們府里就她一人懷孕了。上回吳媽媽到大房做飯,也是大奶奶說她胃口不好。大家都說,一個通房丫鬟,竟比主子奶奶還矜貴了。」
這口氣,儼然對晴兒頗有意見。華珠也不喜歡晴兒的做派,先是用孔雀金釵,再是假裝吃壞肚子,這矛頭穩妥妥地對着四房,真是一點兒不顧念六年的主僕之情,但華珠依舊說道:「別跟着她們人云亦云。」
巧兒以為華珠不信,忙補充道:「真的,她現在架子可大了,今兒我還看見她訓吳媽媽呢,我和香荷都看見了!」
&兒訓吳媽媽?何時?」
&不多午後吧,那會子您正在四奶奶屋裏描紅。我與香荷到雜院兒領鏟子想把葡萄架子下邊兒的土再動一動,遠遠地隔着小半個花園兒,就看見晴兒與吳媽媽面對面地說着什麼,晴兒很生氣的樣子,吳媽媽被她罵哭了。我猜,晴兒是怪吳媽媽上次飯菜做得不乾淨,害她動了胎氣。」
午後?華珠記起描紅描到一半,被年絳珠擠兌得不行,便藉口如廁。如廁完畢出來,碰到了眼眶紅紅的吳媽媽。她問吳媽媽怎麼了,吳媽媽謊稱風大,迷了眼睛,又說想起死去的兒子和丈夫,心酸。後面吳媽媽提出離開顏府。
吳媽媽的離去非常突然,而在此之前她與晴兒碰過面,這兩者之間會否有什麼聯繫呢?
如果有,那麼上次晴兒裝病要對付的可能就不是年絳珠,而是吳媽媽?!
&們三個誰來年府時間最長?」華珠神色肅然地問巧兒。
巧兒想了想,答道:「我們三個……好像是差不多時候入府的吧,三年前的樣子。」
三年,不頂什麼事兒。華珠搖頭,跨過了門檻。
進入正房時,年絳珠剛給顏旭之餵完奶,衣襟都沒來得及放下來便笑着看向華珠道:「捨得回來了?」
華珠偷偷瞄了瞄她那豐盈的還在噴着奶水的地方,小臉一紅,撇開了視線:>
年絳珠整理好衣裳,又把顏旭之豎着抱起拍了拍:「廖子承怎麼說?」
華珠坐到炕頭,翻身趴下,逗弄睜大眼睛、吸着手指的顏敏之:「什麼怎麼說?敏之,給二姨笑一個。」
顏敏之吐了華珠一臉口水泡泡。
年絳珠噗嗤笑了,嗔了嗔華珠,說道:「逛園子逛了半個時辰,又摟摟抱抱了半個時辰,沒說娶你呀?」
華珠眯了眯眼,露出一抹危險來:「你跟蹤我?」
年絳珠拍了拍她腦門兒,華珠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又聽得年絳珠哼道:「你以為你們像兩頭髮情的小獸在外院兜了那麼久卻連半個下人都沒碰到,是巧合?」
華珠簡直服了年絳珠了,看着挺老實巴交的人兒,怎麼……怎麼講話這麼露骨?
年絳珠就笑,廖子承肯花那麼長的時間與華珠溜園子,繞了一條又一條小路,說明他們倆還沒幹出太出格的事兒。若是叫顏博陪她牽手散步,顏博肯定會說「散步多沒意思,咱們回屋歇着吧」,然後一回屋就倒在床上,雲裏霧裏不知身在何處了。唉,其實她挺懷念成親前的那段日子,倆人每天都偷偷地跑到後山約會,一呆一兩個時辰,竟也不膩。成親後,那層紙捅破了,新鮮感之類的便少許多了。
但華珠跟廖子承與她跟顏博不同,他們是定了親一定會在一起的,廖子承與華珠之間除了一些不靠譜的男女之情外什麼保障都沒有,她這心裏,總有些不踏實。
看來,不下點兒猛藥是不行了。
年絳珠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喚來。乳。母把顏旭之與顏敏之抱走,又叫小廚房燉了一碗血燕來。
華珠吃着血燕,年絳珠把繡籃提來,縫起了一個大紅色的肚兜。華珠眨了眨眼,問:「哇,你穿這麼亮的顏色,要把姐夫迷得噴鼻血啊!」
&了你這張小嘴!」年絳珠嗔了她一眼,低頭繼續繡花,「這是給你做的。」
&我做?」
&回叫繡娘給你做的粉紅色肚兜你不說不喜歡丟了嗎?我再給你做幾個新的。」
&咳……」華珠的燕窩嗆在了喉頭,一定是秀雲多嘴,這妮子,巴結年絳珠倒是巴結得好。華珠用帕子擦了嘴,看着油燈下面容慈祥的年絳珠,心頭一動,「你不必親手做的,交給銀杏便是。」
年絳珠幽幽一嘆:「你老大不小了,這次若回福建成親,再見面還不知是哪一天。」別的姑娘家都穿着親娘做的衣裳出嫁,盧姨娘死得早,誰給這丫頭做衫呢?
華珠的鼻子一酸,放下勺子,繞過小茶几,靠上了年絳珠的肩膀:「姐姐。」
年絳珠的鼻子也有些算算的,女大不中留,即便她想叫她在府里長住也不行。年絳珠摸了摸她小臉,笑着問:「吳媽媽在提督府還適應吧?」
提起這個,華珠的話匣子打開了,坐直了身子,神秘兮兮道:「你絕對想不到吳媽媽的真實身份到底是誰!」
&
&媽媽是盧副參領的髮妻!」
年絳珠縫肚兜的手頓了頓:「髮妻?盧副參領的髮妻不是陳嬌嗎?」一個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一個那麼老那麼丑,太……離譜了吧。
&來話長。」華珠把晚上的所見所聞,繪聲繪色地與年絳珠說了一遍,「……原來呀,盧副參領是建陽人,跟吳媽媽夫妻多年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吳媽媽賺錢養家,又供他讀書,他卻狼心狗肺地寫了一封信詐死,然後娶了陳閣老的女兒,完全不顧糟糠妻與兒子的死活。要不是他這麼絕情決意,吳媽媽的兩個兒子興許不會選擇參軍這條路,也就不會死在海上了。哦,就是六年前顏三爺發起的那場戰役。」
年絳珠聽完,唏噓不已:「真是可憐,吳媽媽家裏沒有別的親人了?」
華珠又吃了幾口燕窩:「好像有個挺有錢的外甥女兒,但沒什麼往來了。」
夫家姓盧,來自建陽,有個有錢的外甥女兒……年絳珠的眼底浮現起一絲若有所思的波光:「她外甥女兒多大?」
&我一樣大。」
年絳珠的心咯噔一下,又問:「還有呢?」
&有什麼?」華珠疑惑地眨巴着眸子問。
&媽媽沒講她外甥女兒姓什麼叫什麼?」
&她家裏的私事兒我不好多問。」
建陽能有幾個盧高,又有幾個盧高的外甥女兒正好嫁了大戶人家,又與華珠一般年紀?年絳珠心裏已經能確定盧高是盧曉珺的親哥哥了。但她不打算告訴華珠,華珠的表情是顏家,跟盧家半分錢關係都沒有!
恰如其分地斂起不合時宜的表情,年絳珠咬斷線頭,問華珠:「沒想到盧高會有這種造化。陳嬌氣壞了吧?」
華珠聳了聳肩:「關上門來肯定少不得把盧副參領給修理一番了,不過夫妻十多年,孩子也有了,總不能因為突然冒出一個容貌家世都不如自己的糟糠之妻就放棄盧夫人的位子。」說到底,女人是這個時代的弱者,陳嬌是上當了,但她沒有勇氣踹開盧高做一名寡۰婦。一如男子若強暴了女子,女子非但不會報官,反而極有可能給對方委身做妾。這樣的荒唐事,每天都在上演。
年絳珠又穿了一根金線,開始繡並蒂蓮:「現在怎麼辦?叫吳媽媽回建陽?」
華珠搖頭,將最後一口燕窩吃完後說道:「吳媽媽要狀告盧副參領拋棄妻子,應該還要加上停妻再娶。」
年絳珠嗤然一笑:「她瘋了。陳嬌的父親是閣老,大哥是駙馬。除非她去衙門擊鼓鳴冤,吳媽媽上陣,只能是以卵擊石。」
回到房間,洗漱過後躺在輾轉反側,想着廖子承的那句「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一時哭笑不得。他們充其量只是有點好感而已,何時達到愛情的境界了?沒玩夠就直說,扯什麼幌子?她承認他是她目前為止見過的最有魅力的男人,而她的心也的確深深地為跳動過,但那又如何?仗着她喜歡他,所以就以為能吃定她而不用負責任?這世上又不是誰離了誰就活不了了!
廖子承,我不要喜歡你了,一點點都不要了。
蓋緊被子,華珠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華珠沒再踏足提督府,倒是顏博因為吳媽媽的事兒在兩府之間跑了起來。
紙包不住火,不管他們如何壓制隱瞞,朝廷命官拋棄糟糠之妻攀龍附鳳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大家紛紛猜測這位無恥官員到底是誰,也有人猜那位被蒙在鼓裏十多年的倒霉妻子是誰,至於糟糠之妻,關注她本人情況的反而不多,只是很想知道,這場必敗的官司到底何時會打、又怎麼打。
華珠蒙在屋裏睡大覺,巧兒打了帘子進來:「小姐,四奶奶叫您準備一下,跟她去福壽院,有客人來了。」
開春了,天氣漸暖。
華珠換上一件鵝黃۰色盤金絲大花短襖,一條素白阮煙羅紗裙,斜斜地挽了單螺髻,簪一支鏤空銀簪,一對白玉花鈿,並耳朵上一副白玉明月璫,神清氣爽地去往了福壽院。
福壽院內,老太太着一身醬色繡白桂芝長襖、銀色蝠紋褙子,雍容華貴地坐在炕頭,笑着拉過坐她身旁的余詩詩的手,說:「碩兒這幾日如何了?」
&爺一切安好,老祖宗請放心。」余詩詩很溫柔地回答。
老太太眼底的笑,幾乎要溢出來:「這個家多虧了你,我這把老骨頭才享了幾年清福!」
說的好像當家主母是余詩詩似的。
余詩詩深知此乃客套話,笑了笑,應景地附和了一句:「老祖宗這話可折煞我了,您的福還在後頭,一年比一年多呢!」
一家人全都笑了起來。
尤氏掩面笑得眉眼彎彎,嗔道:「老祖宗心裏只有大嫂,可把我們幾個忘得乾乾淨淨了!前兒才聽說李記元寶酥香,昨兒大嫂屋裏便有了,一問,才知是老祖宗差人買的。老祖宗偏心,我可不依了!」
&這潑猴兒!」老太太指着她,沉聲呵斥了一句,卻滿臉都是笑容。
&是潑猴兒呢?」年絳珠笑着打了帘子進來,身後跟着華珠,二人對老太太行了一禮。
老夫人對當年把二女兒下嫁給年政遠一事一直抱了些許愧疚,是以,在年絳珠過門後,將這種愧疚全都補償給了年絳珠。平時,都是她與顏嫿坐他身邊,今兒卻換了余詩詩。
年絳珠與華珠目光一掃,就見一名穿藏青色錦服、劍眉星目、五官剛毅的俊美男子站起身,對她們拱了拱手:「四嫂,華珠表妹。」
這位明明不認識卻又喊如此親切地稱呼她們的人是……
余詩詩頓覺好笑:「二弟,你是不是太迫不及待了?」
原來是襄陽侯府的二公子,顏嫿的未婚未。襄陽侯府的人口比較簡單,襄陽侯、二老爺,襄陽侯的大女兒余詩詩、世子余宏,以及二兒子余斌。二老爺一生無子,與髮妻和離後也沒再續弦。
余宏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余斌卻尚未致仕,天高皇帝遠的,顏家人也不清楚余斌每日究竟在忙些什麼。反正有襄陽侯府這顆大樹,哪怕他一輩子做個紈絝子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倘若他們去了京城,就會發現余斌的名號如雷貫耳。他雖未致仕,卻終日遊走官場。從十四歲接了第一場官司至今,從未出現過任何失敗記錄,連太后都笑着誇他金牌訟師。
&來是妹夫,失敬失敬。」年絳珠笑了笑,拉着華珠在尤氏下首處坐下,「姝兒呢?」
自打太子回京,顏姝終日窩在院子閉門不出,這不,連余斌來了也不出來會會面。尤氏低聲道:「不舒服,怕過了病氣給大家,便沒來了。」
不舒服?怕是沒面子才對。提督府宴會上,逢人就說太子要冊封自己做側妃,一轉眼太子跑了,顏姝簡直成了茶樓里的飯後談資。
余斌含笑的眸光掠過年絳珠,投向華珠,少女個子嬌小,肌膚雪白,衣着亮麗,髮飾簡單,眼睛如月光下的清泉一般明潤動人。這麼個瓷娃娃真的有那麼厲害的本事嗎?余斌眯眼一笑,說道:「我在京城就聽說了表妹的事跡,原以為表妹與嫿兒差不多年紀呢,沒想到這么小。」
雖然他笑得很親和溫柔,像個鄰家哥哥,但華珠的心底還是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壓力。搖搖頭,華珠揚起一抹禮貌的笑容:「表姐夫謬讚了。」
余詩詩笑着搖了搖頭:「你們呀,把嫿兒羞得連頭都不敢抬了。」
華珠這才又看向顏嫿,顏嫿的確微低着頭,仿佛很害羞的樣子,窈窕的身姿包裹在玫紅色窄腰長襖中,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她雙手捧着一個綠色荷包,輕輕置於腹前。華珠想起巧兒拾到的玉麒麟扇墜,那玉質地極好,做工精美,以顏嫿這種愛顯擺的性子竟沒拿出來炫耀過,有些奇怪呢。
&兒是不是不舒服?」余斌親自倒了一杯溫水,行至炕頭,將茶杯遞到顏嫿跟前。
顏嫿摸了摸略顯蒼白的臉,接過茶杯,柔聲道:「多謝余公子,我很好。」
尤氏就打趣道:「嫿兒是害羞呢,妹夫你別再逗她了,待會兒直接暈過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這張嘴兒!」老太太笑着瞪了尤氏一眼。
這邊,余斌環顧四周後,又問:「怎不見太太?」
老太太的笑容僵了僵,和顏悅色地說道:「上廟裏還願去了,你來得突然,若早些給我們個信兒,我就早些把她接回來了。」
余斌溫潤一笑:「是我唐突了。」
後面,余斌給眾人一一送了見面禮,又轉達了襄陽侯與侯夫人的問候。老太太高興,留了他與顏嫿用膳,其餘人全都各回各的院子。
用完膳,余斌帶着一副暖玉棋盤到小香榭拜見了顏碩,顏碩的身子越發不好了,每日睡覺的時辰漸漸增多,余斌在床前坐了足足一個時辰才等到他醒來。
&斌啊。」顏碩虛弱地笑了笑,在余詩詩的幫扶下坐直了身子,「幾時到的?」
&早。」余斌把棋盤放在床頭柜上,從余詩詩手中接過一杯茶遞給顏碩,「等姐夫哪天精神好了,我陪姐夫殺幾盤。」
顏碩看了一眼暖玉棋盤,輕笑:「好,那你多住幾天。是來提親的?」
余斌點頭:「是啊,具體婚期等顏大人與太太回來再商議。這段時間,我就叨擾你們了。」
顏碩喝了茶,把杯子遞迴給余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反正你也沒什麼事兒,叫你姐姐帶你到街上轉轉,你小子嘴饞,最愛滿大街地找東西吃。岳父和岳母身子可好?」
余斌和顏悅色地答道:「都好,叫我轉告姐夫好生養病,等身子硬朗了,上京玩玩。」
顏碩蒼白的臉上揚起非常燦爛的笑容,如一束明媚的春陽打在了翠竹青松上:「我最近感覺自己好了很多,說不定你此次回京,我能跟你一起呢。」
余斌看着他坐了一會兒便冷汗直冒的額角,垂眸掩住可能會從眼底迸發的情緒,再睜眼看他時已經沒異樣:「好啊,那我們一起!」
顏碩沒醒多久便支持不住睡了過去。
余斌抱着他輕輕放平,拉過被子給他蓋好,又用帕子擦了他額頭和脖子的汗,一轉眼,瞥見余詩詩端着藥站在門口:>
余詩詩的眼圈微微泛紅,嘆了嘆,強顏歡笑道:「這麼快就睡了,連藥也沒喝呢。」
余斌看了看余詩詩碗裏的藥,又看了看她因煮飯熬藥而變得粗糙的手,眸光一暗:「這些年你就是這麼過來的?顏府連個熬藥的丫鬟也沒有嗎?」
&余詩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將余斌拉回了自己房裏。待到余斌坐下,她也將藥碗放下後,她臉色一沉,責備道:「年紀是長了,卻也越發不懂規矩了。」
余斌難為情地晃了晃身子,嘟噥道:「我是心疼你,好好的侯門千金,居然成了煮飯婆。當年那麼多追求者,你誰都不選,偏選了個病秧子,那多年過去,連個孩子也沒懷上。母親每每想起遠在琅琊的你都心疼地掉眼淚,逢年過節,也不見你回門。」
余詩詩的眼眶一紅,淚水掉了下來:「你多替我在母親跟前儘儘孝,這輩子我是沒法兒報答她了,來生吧。」
&生這種鬼話也就你們婦人愛說。」余斌蹙了蹙眉,看姐姐潸然淚下的模樣,又有些後悔講了剛才的話,「別哭了,有時間回京城探望母親就是了。」
余詩詩擦掉眼淚。
余斌站起身,開始打量她的暖閣,一應黃梨木鏤空家具,柜子、多寶格、書桌、凳子,外加一個擺着幾盆蘭花的小花圃。其中有一盆色澤鮮艷的墨蘭,花蕊並非一貫的黃۰色,而是白中帶點微紫,與紫褐色萼片配在一塊兒,宛若少女般夢幻動人。
&是怎麼種出這種墨蘭的?」余斌好奇地問。
&不是我種的,是……」總不好說是從提督府「偷」的,畢竟太不光彩了,就改口道,「偶然在集市上碰到便買下了。二嬸還在侯府時,我倒是見她種過一次這樣的……」
余斌很嚴肅地打斷她:「她已經不是我們二嬸了。」
余詩詩垂下眸子,訕訕一笑:「是啊,她跟二叔和離了。」那時余斌尚未出生,是以對二嬸沒什麼感情,可她的整個童年幾乎是在二嬸的陪伴下度過的,她視二嬸如母,乃至於那麼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很想念二嬸。
提起二嬸,余斌想起了一件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匣子和一封信:「染將軍送給你的東珠,從胡國打來的戰利品。」
她曾經的二嬸,就是染將軍的姑姑,染家與襄陽侯府的聯姻儘管因為二嬸與二叔的和離宣佈告破,但她與染將軍偶爾會書信一封,一起緬懷一下二嬸。上一次通信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五年前了。
余詩詩將小匣子放一邊,拆開信件閱讀了一番,笑道:「染將軍問我過得怎麼樣,可有空回京城,還說皇家狩獵要開始了,最好趕在那之前。」
余斌垂下眸子,淡淡一笑:「自從染將軍敗給廖提督後,好像沒那麼盛世凌人了。」
按理說,一個從未吃過敗仗的將軍,莫名其妙地敗在了一個名不經轉的棺材子手中,應該感到很屈辱、很憤怒才對,可他前些日子見到她,發現她心情好得不得了,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將軍長得挺美,就是人太兇了,變溫柔點兒也好,早些找個合適的男子嫁掉。」余詩詩頗有感慨地說道。
&都二十好幾了,依我看,她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了。」余斌搖了搖頭,又道,「我聽說廖提督接了一件大官司,跟盧大人有關的。」
余詩詩對此事並不知情,不由地睜大了眼睛:「有嗎?我不知道。」一時,竟也忘了問,遠在京城的弟弟又如何知道。
余斌很耐心地講解道:「盧高在鄉下老家有個妻子,現在找上門來了,要狀告他停妻再娶。大家不敢接這個案子,廖提督就給接下了。」
余詩詩眉頭一皺,驚訝道:「盧高居然是有過婚史的,這……那陳嬌知不知情?」
女人的關注點與男人永遠不一樣,余斌的重點在廖子承,余詩詩卻只顧着問陳嬌了。余斌摸了摸腦門兒,挑眉道:「陳家應該事先不知,現在嘛,人盡皆知。」
&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直覺得盧大人是個多么正直善良的男子,沒想到竟是拋棄了糟糠之妻的負心漢。這官司……」余詩詩想說該打,話到唇邊又記起自己和陳嬌是好友,只得閉了嘴。
余斌嘆了口氣:「可惜了,上次在京城沒與廖提督見上一面,你見過他沒?」
余詩詩想了想,說道:「見是見過,就是夜太黑,沒怎麼看清他容貌。」提督府那回,她又忙着「偷」墨蘭,錯過了。
余斌的眸光微微一動,仿佛閃過了什麼,在余詩詩發現之前,站起身笑道:「好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趕緊給染將軍回信吧,她很掛念你,你多講些琅琊的事兒給她聽。」
余詩詩還想問,原本母親說讓二叔上門納吉的,怎麼變成余斌自己了?
可一眨眼的功夫,余詩詩再抬眸,屋裏已經沒了余斌的影子。
清荷院內,華珠在描紅,經過年絳珠的高壓手段,她的字已經進步了良多。
年絳珠一邊數着余斌送來的禮物,一邊叫銀杏記檔:「……鮫人淚十顆,靈芝兩顆,人參五支,把人參送兩支去琉景閣,我瞧着嫿兒氣色不大好。」
&銀杏應下,在收拾完畢後,拿着人參去了琉景閣。
華珠心道,顏嫿只怕不是氣色不好,是壓根兒不想嫁。以她對顏嫿的了解,非宮廷而不想去,區區一介侯府,又怎會入得她的眼?只可惜這回余斌帶着聘禮上門,顏嫿除非是自盡或落髮為尼,否則只能乖乖地接受這門親事。
年絳珠又將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收出來撞入另一個箱子:「這些給你做嫁妝。」
華珠瞄了瞄,唔,好多!
&妹二妹!你好了沒?」顏博滿頭大汗地奔了進來,年絳珠瞧他這模樣,拿出帕子替他擦,他笑了笑,「多謝娘子。」
又看向華珠,「我約了吳媽媽和訟師到香滿樓,我偷偷從衙門裏溜出來的,待會兒還得偷偷地溜回去,趕緊趕緊!」
華珠跳下地,穿了鞋子與他一前一後打了帘子出去。
年絳珠追着跑了幾步,二人卻快要跨過穿堂,年絳珠只得大聲嚷道:「晚飯回不回來吃呀?」
……
香滿樓天字間內,盧高與陳嬌神色各異地坐在小圓桌旁,自從盧高的醜事曝光,陳嬌便再也沒給他好臉色。眼下二人雖說共同來了這裏,但盧高一個勁兒地給陳嬌夾核桃,陳嬌卻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盧高陪着笑臉道:「阿嬌,我知道我錯了,但你生氣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這些天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你真疼當初就不會騙我?還一騙十幾年,我和女兒都沒法活了!」陳嬌憤憤地瞪着他,講到後面,淚水掉了下來。
盧高挪了挪凳子,挨着陳嬌,將陳嬌攬入華中軟語哄道:「我實在是太喜歡你,不想失去你,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已經情根深種無法自拔,所以才做了一兩件不得已的荒唐事兒。日久見人心,我是不是真心待你,你都觀察我十幾年了,難道還感受不到嗎?」
陳嬌冷冷一哼,背過了身子!
盧高一個頭兩個大,摟緊了陳嬌:「阿嬌啊,你這次一定要幫幫我,我聽說吳秀梅請了一個非常非常的訟師啊,我……我會輸給她的。我丟了官不要緊,可要是連累咱們女兒沒了父親,我會一輩子不心安啊。」
陳嬌一想到乖巧的女兒,心就軟了,冷聲道:「我要是不管你,帶你來這兒做什麼?」
盧高疑惑不解。
須臾,一名身着藏青色錦服、腰束玉帶的俊逸男子步入房內,他的臉上沒了令人如沐春風的笑,讓人覺得嚴肅、嚴謹又不怒而威。
&大人,盧夫人。」他微微揚起唇角,打了招呼。
陳嬌眼睛一亮:「余斌!」
盧高懵了,余斌來了琅琊?
余斌撩起下擺,瀟灑地在凳子上坐下,如果余詩詩在這裏,一定會非常詫異,她乖巧溫順甚至有些軟弱的弟弟,怎麼會發出一種如此威嚴又冰冷的氣勢?
&公主之命,前來為你們打贏這場官司,從即日起,我是盧大人的訟師。」
原來,事發翌日,陳嬌便飛鴿傳書給了大哥,請他說服公主幫忙想想法子,轉頭,公主便派來了余斌。余斌是北齊的金牌訟師,能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並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總之,沒有他打不贏的官司。
盧高懸了許多天的心終於落下,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有餘訟師在,我就有底氣了!」
余斌淡淡一笑,眼底浮現起極度精明的波光:「現在,把你和吳秀梅的事從頭到尾、老老實實地講一遍,不許隱瞞任何細節。」
盧高尷尬地看了陳嬌一眼。
余斌對陳嬌說道:「請盧夫人先行迴避。」
陳嬌瞪了瞪盧高,冷哼着離開了房間。
盧高訕訕地低下了頭。
余斌又道:「別怕,我只是奉命打贏這場官司,你的私事我不會多嘴。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這一行的規矩。」
盧高點了點頭,有些後怕地說道:「事情是這樣的,二十五年前,我不小心落水……後面我上京趕考,有了機遇,約莫是十六年前,我給她寫了一封信……」
……
&收到那封信,是在十六年前,是他一個同窗寫的,說他不小心得罪了京城的惡霸,被惡霸活活打死了,惡霸怕惹上官司,就丟了一百兩銀子,他同窗把錢也一併寄給我了。」
吳秀梅含淚說完,看向對面的華珠、顏博與高訟師,「差不多就這些了,高訟師啊,你是琅琊最厲害的訟師,你能幫我這場官司的,對不對?」
高訟師點頭:「我會的,請你放心。」他平生只輸過一次,只要不碰到那個人,他相信以自己一定能夠勝出。但那個人遠在京城,又怎麼會跑來琅琊呢?所以這回,他贏定了。
高訟師用筆畫了一些標記,又問:「那封信你可有保存?」
&封信我給他燒紙錢的時候一併燒掉了。」
&書呢?」
吳秀梅拍着胸脯道:「婚書我有的!我本來也想燒掉,可一直捨不得。哦,今天我帶過來了。」說着,從寬袖裏拿出一個用紅綢精心包着的長方形小錦盒,裏面有三份文書——男方家庭請求婚姻的通婚書,女方家庭允諾的答婚書,以及分別記錄了男女雙方各自的真實情況的別紙。
高訟師放下毛筆,將婚書仔細過目了一遍,笑了:「一張不漏,很好,很好。可有人證?」
吳秀梅面露難色道:「我家裏人都不在了,公婆也死了,他家的親戚又將我趕了出來,他們……應該不會幫我的。怎麼辦?我是不是會輸?」
高訟師笑着搖了搖頭:「有最好,沒有也沒關係,婚書就是最好的的證據,我有信心,一定會贏!」
&書?」
&錯,他們手中的王牌就是婚書!它是對你最不利的證據。有它在,想告你停妻再娶簡直易如反掌。除此之外,十六年來你一直對他們母子不管不問,也在律法上構成了拋棄妻子的罪名。兩項重罪加起來,你的後半生只能要在大牢裏度過了。」
大牢?盧高嚇到了,身子輕輕抖了起來:「那怎麼辦?余斌啊,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坐牢!我坐牢了阿嬌怎麼辦?我女兒怎麼辦?公主肯定也不像自己的小外甥和小姑子成為孤兒寡母的對不對?」
余斌按住他抖個不停的身子,從容淡定地說道:「這世上只有我不想接的官司,沒有我打不贏的官司。我既然接了,你就要對我有信心。」
話雖如此,可盧高犯罪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這幾乎是一場沒有勝算的官司。偏偏主審官是廖子承,不接受賄賂也不懼怕威脅。尤其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沒有弱點沒有軟肋。想在這種手中鑽律法的空子,簡直難於上青天!
盧高看着余斌一臉從容,沒有絲毫懼怕的神色,忐忑躁動的情緒慢慢平穩了下來:「對,你是金牌訟師,黑的也能說成白的,我相信你!」
余斌的嘴角抽了抽,有一絲淡淡的不屑自眸子裏閃過,隨即,正色道:「現在,把吳秀梅的習性,以及你那幾年寄給她的全部東西,一一告訴我。記住,不許漏掉任何一點,因為你漏掉的很有可能就是勝訴的關鍵。」
盧高點頭如搗蒜,盡最大的努力,將可以記起來的東西事無巨細地陳述了一遍,又補充道:「余斌啊,你可能不知道吳秀梅請了誰幫忙,那個人很厲害的。」
余斌一邊整理着線索,一邊不屑地笑了笑:「高訟師嗎?手下敗將而已,何足為懼?」
&說的不是他,是你未來的小表妹,年、華、珠!」提起華珠,盧高打了個寒顫,總覺得那小丫頭鬼主意太多,不好對付。
&余斌挑了挑眉,完全沒將對方放在眼裏的表情,「隔行如隔山,破案與打官司根本是兩碼事。如果你是擔心我會因為親戚關係而忘記職業操守,那麼你多慮了。公事和私事,我一向分得非常清楚。」
盧高依舊不放心:「總之小心為妙吧,她這回是鐵了心要幫吳秀梅。」
余斌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以你之言,我感覺她們兩個看起來不像只是曾經的主僕關係這麼簡單,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盧高的眼神猛地一閃,低着頭囁嚅道:「不是存心瞞着你,我是覺得她們應該……還沒有相認,與案件好像沒什麼關係……」
&認?」余斌犀利的目光直直射進他眼神飄忽的眸子,「盧高,不想坐牢的話,就老老實實地交代。」
盧高的心咯噔一下,握拳,在心底做了一番天人交戰後咬牙道:「年華珠是我妹妹的女兒!」
余斌斜睨了盧高一眼:「這麼說,你是她舅舅,吳秀梅是她舅母了。」
話落,余斌翻開為此案搜集的檔案,在廖子承的名字旁添了一個「年華珠」,凝思了片刻後慢悠悠地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來,「我已經找到了答應這場官司的必勝法!」
&題外話>
哎媽呀,這是神馬節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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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十章】上門提親,必勝之法